馬秀才耐心給陳順安解釋了下【算經】,發現陳順安真的迷茫不懂,這才痛心疾首道,
“國人之愚鈍,蓋因圣朝之閉塞!如此淺顯,連三歲小兒都該懂得的道理,一位筋骨強健的武夫居然難以開智!可惜,可悲,可嘆!”
陳順安面無表情,心底越發后悔。
好在馬秀才并非食古不化的老頑固,立刻察覺語中不妥,臉上露出幾許歉意,
“是馬某口直心快,該委婉些,委婉些才是……”
陳順安看著馬秀才,冷著臉,沉默數息后轉而問道,
“那依先生高見,我圣朝該如何通政開明,國人又該如何啟智?”
馬秀才坐在小馬扎,請陳順安坐在對面的木墩上,這才幽幽道,
“要用最準的指南針,讓這艘破船盡快靠岸!
圣朝立國九百年,**酸臭,猶如一艘漂浮海上即將被風浪吞噬的破船。掌舵的只會過太平日子,一旦遇上風浪便慌了手腳,昏招頻出;
還有鼓動別人造反,甚至鑿船毀槳的理中客,只會讓船沉的更快;
還有趁機大肆斂財的,不思盡快靠岸,反而在那里蹂躪好人,甚至抱著這艘船爛了,便換一條船便是的念頭。
最后一種,便是晃晃悠悠,隨波逐流的百姓。”
馬秀才雙目忽然透出一種波濤洶涌,卻又十分收斂的亮光,道,
“順安兄,有這四種人在,圣朝便沒救了。唯一的生機,在外不在內。”
陳順安聞言,面露幾分震撼和動容。
此乃警世之言,大家之說,要對圣朝從上到下都有敏銳而宏觀的洞察不可。
光是今日馬秀才這番話,若是參加科舉,甚至寫成狀元卷,一定會……滿門抄斬!
陳順安面露迷茫之色:“啊?先生,你說的話我聽不懂……”
“你!”
馬秀才沒好氣的看了陳順安一眼,一陣吹鼻子瞪眼。
他哪里不知道陳順安是在裝瘋賣傻。
而這些話,他已經憋了許久,便是跟同窗好友也不敢吐露。
唯有面前這位順安兄,分明是一介水夫、武者,但馬秀才多年前便驚訝發現,陳順安身上有種跟旁人、跟這個世道格格不入的氣度。
雖然被陳順安隱藏得極好,但還是讓馬秀才隱隱察覺。
馬秀才嘆了口氣道,
“我有從海外漂泊回來的好友,告訴我外面已變了天地。有會說話的留聲機、即便普通人也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望遠鏡、還有記載天下疆域山脈水流的天文儀。
還有各種黨派、會社,如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
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所謂‘老師’,已經從繁重累贅的至親傳承紐帶中解脫,形成一種公開利民的普及方式。
不干預、不強制百姓的信仰,甚至還有信筷子、信掃帚的。”
馬秀才神色向往,一時有些失神。
陳順安突然問道:“那以先生高見,若是想在圣朝立神道,聚信仰,該如何為之?”
長白圣朝似乎并無神明。
只有不時露出只鱗片甲的仙人。
尤其是當陳順安成神,煉化【溟涬上淵水元大帝】的神格后,更是隱隱察覺……
整個天地,無一尊神。
這十分違反常識。
各處寺廟香火鼎盛,卻并無饗食香火,可人前顯圣的神祇。
除了他。
惟我獨神。
馬秀才驚訝的看了陳順安一眼。
不知道這個一向對這些宏觀道理極為忌諱,避之如蛇蝎的陳順安,為何突然對信仰之說,如此感興趣。
但今日難得有些雅興,馬秀才不由得多說幾句,
“那簡單。無非是先自立為神,標榜為某某大帝某某天王,再妖言惑眾,人前顯圣;砸碎或吸納其余信仰獨尊一道,同時作書立傳,確定自身合乎天道,乃應運而生!再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積蓄力量。
等發展幾年,自然會被我圣朝狠狠碾死,沒有意外。”
陳順安嘴角抽搐。
馬秀才眼里泛出活光來,哈哈大笑幾聲道,
“順安兄吶順安兄,我圣朝國祚九百年,什么風風雨雨沒經歷過?多少自命不凡的至圣先師,只要敢冒頭,便會迎來圣上爺的注視,九族同消。不過……”
說到這,馬秀才臉上露出幾分意味深長的笑容,道,
“也不是沒辦法,那便是……加入它,融入它,成為它。”
陳順安呼吸微微急促了下,繼而恢復鎮定。
他之神道,需依靠井泉水脈,四海津渡,才能完成晉升。
而這些,皆被長白圣朝的‘享利階級’把持。
五十歲的陳順安,已經過了熱血上頭的年紀,不會想著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世界。
相反,他寧愿利用規則、利用制度,緩慢而又安全的朝上輕挪臀兒,占個坑。
然后默默為圣朝挖個大坑,狠狠暴雷。
好在,他背靠水窩子,已經走在路上。
“那先生為何不早些加入它,非得執拗頑固于此,若是缺錢,陳某愿意援助一二。”
越是接觸,陳順安越覺馬秀才是個人才。
只想盡快完成天使輪投資,等馬秀才爬到高位,好拉自己一把。
馬秀才搖了搖頭,
“不可不可,家父臨終前留下血書,囑托我定要清清白白做人,馬某豈可背棄家訓,賄賂教喻學宮?”
陳順安長長嘆了口氣,不再多說。
之后,兩人宛若都忘記了先前的對話般。
一個繼續誦文抄詩,一個默默旁聽練武。
半個時辰后,陳順安朝馬秀才辭別。
這才快步走出大雜院,重推停靠在角落中的水車。
把鮮貨行的水缸灌滿,順便買了兩蒲包果品,又去稍遠的炮仗大院,給一老瞽頭送福水。
一路上,
陳順安骨節暗震,雙腿蹬地,氣血以心臟為源頭,貫通四肢百骸,流經腳掌涌泉穴。
最后又被一身骨骼如缺水的海綿般,紛紛吸收,藏了進去。
而這這一進一出間,陳順安清晰察覺自己的實力,又有了細微的進展。
推車送水,也是修行。
而在休息的間隙,陳順安目露沉思之色,還在回想跟馬秀才的對話。
信仰,本就是一種廣泛而復雜的定義。
分水的感激,算是。
而恐懼、崇拜、孺慕、向往這些也是。
一些遠古神明,可是伴隨著死亡和厄運出現,所具權柄于救世無益,反而個個是毀滅世界的好手。
可祂們依舊香火濃郁,信仰不斷。
魚,由于繁衍能力極強,跟先民們原始而樸素的繁衍崇拜重合,所以也形成了圖騰崇拜。
許多后天、先天神靈,都跟魚、水、江河山川有關。
陳順安忍不住猜想。
對自己的信徒、福祉者‘善’,可以獲得愿念。
那對自己的對手、敵人‘惡’,帶來恐懼和死亡,是否也可以獲得愿念?
“青皮麻……”
陳順安默念這個名字,眼底掠過一絲擔憂。
年近五十歲,水元大帝,害怕暴力。
青皮麻太年輕了,年輕便意味著有無限可能。
而且他過于聰明,審時度勢,被阿華和自己如此刁難,居然懂得不露聲色,始終伏低做小。
太可怕了。
萬一青皮麻有朝一日,真的踩中狗屎運,天命加身,成長起來。
想挨個清算往日仇敵,一雪前恥?
自己這個瘦巴巴只會推車送水的小老頭,該如何應對啊?
想到這,陳順安嘆了口氣。
剛完成今日的送水任務,他便調轉水車回到葦橫街。
取了大褂,他也不去茶館聽曲了。
直接回家。
所以,還是把一切潛在的危險,蟄伏的天驕,扼殺在搖籃里吧。
吃罷婉娘的晚飯。
陳順安如常藥浴。
同時取出一瓶喚作‘龍象淬骨丹’的二流丹藥。
此丹有氣血奔涌,刺激骨髓分泌骨髓之效,乃二流武者常見的輔佐秘藥。
乃是陳順安昨日易容換裝,在阪野津渡的鬼市購得。
價格比市場價貴上兩成不止,這一瓶就作價10兩銀子。
但安全,可靠,不用擔心泄露身份。
對現階段的陳順安來說,能用金錢解決困難、避開風險,都十分值得。
丹藥入腹。
一股沛然磅礴的氣血,倏然涌動而出,最終凝聚成一粒氣血種子,沿著奇經八脈,融入骨骼之中。
渾身骨骼傳來‘咔嚓’脆響,驟然散發微光,表面如披玉色。
數息之后,一切都沉寂下去,恢復如常。
據《肉飛仙》記載,二流境界,首先得‘藏血’。
將自身氣血藏入骨骼之中,借之溫養骨髓。
《肉飛仙》可藏血36次,每藏一次,皆有顯著提升。
等36次圓滿,便是二流圓滿。
只是苦于無良師指導的緣故,陳順安只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對‘藏血’之說懵懵懂懂,只能照本宣科。
“習武真燒錢啊……我的銀子。”
藥力漸消。
感受著又上漲一截的氣血,陳順安既有些喜悅,又十分肉疼。
已是深夜,街上的喧囂如潮水般退去。
大風卷過胡同,搖得檐下鐵馬叮當亂響。
陳順安起身擦拭水漬,換了件極為貼身,特殊縫紉,不會引起破風聲的勁裝。
隨即彎腰把床拖到一邊,揭起靠里的一片地板。
板底下有條索頭,將索子頭只一拽,露出一個暗格。
當中藏著不少東西。
以‘魚鱗扣’加固的絞刑結,圈成一團,血跡斑斑。
刃薄如紙,呈柳葉狀的飛刀,共計十二把,雪白如新,看得出來陳順安保養得極為上心。
除此之外,則還有些瓶瓶罐罐。
陳順安拿出絞刑結,掀開衣服,將其纏繞于腰胯上。
又取出飛刀,將其分別插于大腿、小腿內側,雙臂、胸前等易于取用的地方。
陳順安將一切恢復原狀,然后坐在床沿上,一言不發,調整內息。
他的雙眸,一點一滴的越來越亮,幾令虛室生白。
夜,已深。
二更梆子響過,忽有一陣北風掠過,搖得樹葉簌簌作響。
烏云吹過,徹底將月光遮蔽。
等云散月明,慘白亮光從門縫中透瀉入臥室。
哪里還有陳順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