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天穹如洗。
京城西郊的校場上,塵土飛揚,近萬名來自四衛營和勇衛營的士卒,正列陣等待新君校閱。
當朱由檢的御駕出現在校場遠端時,早已在此等候的御馬監掌印太監徐應元,以及兩名頂盔貫甲的坐營官,便立刻快步迎了上來。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人齊齊跪倒,行了大禮。
朱由檢勒住馬韁,目光卻越過了他們,投向了后方那片黑壓壓的軍陣。
明明是秋涼的天氣,那兩名坐營官的額頭上,卻布滿了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浸濕了衣領,神情緊張得近乎扭曲。
朱由檢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
校場上的軍陣,乍一看,隊列還算整齊,旗幟招展,刀槍如林,頗有幾分威勢。
可只要稍稍凝神,便能聽見那看似肅穆的軍陣之中,壓抑不住的嗡嗡聲,像是無數只蒼蠅在低鳴,時而還夾雜著幾聲焦急不安的呵斥聲。
就在這時,軍陣最前排的士卒似乎是終于看清了那面明黃色的天子龍旗,一連串騷動在隊列前排發起。
緊接著,仿佛是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一連串的呵斥聲、喝罵聲、兵器碰撞聲,由前至后,迅速地傳遞開去。
不過短短十數息的功夫,那原本嘈雜的軍陣,竟奇跡般地安靜了下來,落針可聞。
徐應元抬起頭,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是否可以開始校閱了?”
朱由檢卻擺了擺手,既沒說開始,也沒說不開始,只是輕輕一夾馬腹,座下的御馬便邁開蹄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行去。
他沒有走向高高的校臺,而是徑直朝著軍陣的正面走去。
徐應元見狀,連忙起身,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
而那兩名坐營官,對視一眼,也只能硬著頭皮跟上。
隊列第一排的士卒,確實稱得上是精銳。
他們大多膚色黝黑,神情悍勇,身上的棉甲厚實而嶄新,手中的長槍擦得锃亮。
見到皇帝的目光掃來,一個個都拼命地挺直了胸膛,眼神中透著一股熱切與渴望,仿佛要將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在天子面前。
朱由檢微微頷首,臉上看不出喜怒,繼續縱馬,沿著隊列的邊緣,緩緩向后走去。
兩名坐營官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其中一人焦急地伸手,扯了扯前面徐應元的衣袖,嘴唇翕動,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徐應元卻像是背后長了眼睛,身子微微一側,便躲開了他的拉扯,依舊眼觀鼻,鼻觀心,沉默地跟在皇帝身后。
整個校場一片死寂,只有偶爾從隊列深處,傳來一兩聲壓抑的、試圖維持秩序的低喝。
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那匹神駿的御馬,隨著馬上那位年輕的天子,一同轉動。
然而,隨著朱由檢的腳步越往后,隊列中的景象,便越是觸目驚心。
士兵身上的盔甲,從嶄新到陳舊,再到破爛不堪,甚至有人只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鴛鴦戰襖,連件鐵甲都湊不齊。
他們的體型,從壯碩魁梧,變得瘦弱不堪,甚至面有菜色。
他們的氣勢,從熱切悍勇,變得麻木、躲閃,甚至畏縮。
當朱由檢走到軍陣約莫一半的位置時,他突然勒住了馬。
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那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翁,佝僂著身子,穿著一件破了數個大洞的胖襖,手中倚著的,與其說是長槍,不如說是一根銹跡斑斑的鐵棍。
他努力地低著頭,似乎想把自己藏起來,可那微微發抖的身子,卻出賣了他內心的恐懼。
而在他身旁,站著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少年。
制式的笠盔,在他的頭上顯得是那么的碩大,幾乎要將他的整個腦袋都罩住。
他不得不伸出一只瘦弱的手,費力地扶著頭盔的邊緣,才能勉強露出臉來。
與身旁老翁的畏縮不同,這少年正仰著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沒有恐懼,沒有麻木,只有滿滿的好奇,一眨不眨地盯著馬背上的朱由檢。
朱由檢心中頓感有趣。
他略微俯下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溫和一些。
“你這么小,在這里作甚?”
少年聽到皇帝問話,似乎有些興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中間還缺了一顆門牙,顯得格外滑稽。
“俺……俺也不知,里正說,過來跟著站一天,就給五升糧哩!”
童言無忌,聲音清脆,在這寂靜的校場上,傳得格外清晰。
此言一出,他身旁的老翁,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而跟在朱由檢身后的那兩名坐營官,更是“噗通”一聲,齊齊跪倒在地,臉色慘白如紙,汗如雨下,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哈哈……哈哈哈哈!”
朱由檢被這句話逗得開懷,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笑聲在校場上空回蕩,讓所有人都摸不著頭腦。
他笑罷,指著那少年,對身后的徐應元說道:“既是來給朕做事,怎能如此吝嗇!”
說罷,他揚聲道:“徐應元,給他發一石。”
一石!
京畿中田一季之產也不過一石!大營將士一月軍糧也不過一石!
一石省著點吃,足夠一成年人吃上數月了。
少年愣住了,他身后的士卒們,也全都愣住了。
隨即,人群中便響起了一片壓抑不住的驚呼與騷動。
朱由檢說完,就要轉身離開。
可剛一撥馬頭,卻又像想起了什么,回過頭,用馬鞭輕輕點了點徐應元的肩膀。
“你,親自安排人,送到他家里去,可別讓這淳樸少年招了什么禍害。”
這句話,他說得極輕,卻讓兩名坐營官更加惶恐。
說罷,朱由檢再不看任何人,雙腿一夾,座下駿馬長嘶一聲,便朝著遠處的校臺飛奔而去。
“登、登、登——”
他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地走上高臺,在一張鋪著虎皮的大椅上,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
他的目光,冷冷地注視著臺下,那因為方才一石之賞,而愈發渙散混亂的軍陣。
不多時,徐應元和那兩位失魂落魄的坐營官,也匆匆趕到了校臺之下,垂手侍立,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臺上一片死寂,臺下一片喧囂。
方寸之別,如同兩個世界。
良久,朱由檢的臉上,突然又綻開了一絲笑容。
“算了。”他淡淡地說道,“今天不演武了,直接校射吧。”
他扭過頭,看向徐應元:“如今武舉的標準,是什么?”
徐應元不敢怠慢,連忙躬身答道。
“回陛下,武舉分三場。”
“其一為騎射,于三十步外馳射,九箭中三者為合格。”
“其二為步射,于八十步外射靶,九箭中一者為合格。”
“前兩場過了,方能考校策論。”
朱由檢揚了揚眉:“哦?策論都考些什么?”
徐應元答道:“乃是《孫子兵法》、《吳子兵法》、《六韜》等《武經七書》。”
朱由檢心中了然。
考試造火箭,工作擰螺絲啊。
沒想到這百年前的大明朝,也是如此內卷浮夸。
如今的大明,難道缺的是夸夸其談,上兵伐謀的大將嗎?
不,缺的是能扎扎實實練兵,能守住城池的干才!
讀這些書,還不如去讀戚繼光的《練兵實紀》,去讀陳規的《守城錄》來得實在。
天下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細。
然而從薩爾滸到遼錦,從朝中朱紫到地方小吏,誰愿去做細?
何人不是指望著一朝憑風起,扶搖九萬里。
也罷,凡事必有初,這初始、細微之事,就先從我開始吧。
朱由檢沉吟片刻,心中已然有了決斷。
他猛地一拍扶手,朗聲道:“傳朕旨意!”
臺上眾人,齊齊跪倒。
“今日校射,無論將官、選鋒、壯丁、單糧,皆可上場!”
“不問策論,只取校射成績”
“能達武舉騎、步射雙項標準者,受特賞,賞銀五兩!”
“能達武舉標準其一者,受上賞!”
“武舉標準降一等者,受中賞!”
“武舉標準再降一等者,受下賞!”
“具體的賞額和降等標準,”朱由檢的目光轉向徐應元,“你來定,就以特賞五兩為限,莫要讓朕的勇士們寒了心!”
“臣等,遵旨!”
不待眾人下臺行禮,朱由檢又幽幽地補充了一句。
“哦,對了。”
“那些冒役的,就別放上去丟人現眼了……”
那兩名坐營官聞言,身子一軟,幾乎癱倒在地,冷汗泠泠,只能唯唯稱是。
皇帝的令旨一下,整個校場頓時像一鍋燒開了的沸水,徹底炸開了鍋。
布置靶場的,扛著草靶來回飛奔。
旗官們聲嘶力竭地喝罵著,試圖重新整頓隊列。
而那些真正的士卒們,則是一個個雙眼放光,摩拳擦掌,爭先恐后地朝著校射區域涌去。
五兩銀子!
按如今京中物價,那是10石糧草!
能吃幾個月?唉?到底能吃幾個月?算不明白了!
總之,干他娘的!
朱由檢握著馬鞭,怔怔地看著臺下這片混亂而又充滿活力的景象,看了一會,這才想起什么。
他回過頭,將侍立在不遠處的內侍馬文科招了過來。
“你,立刻回宮,將高時明叫過來。”
“讓他帶上司禮監所有內侍,再帶足了銀兩。”
朱由檢的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稍后,把今日考較出來的勇士,有一個算一個,都給朕好好的……造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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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你們看一張明朝武舉的圖,這是第二場步射圖。
明朝甚至有嚴格的“射禮”,就是各個品階的官兒坐哪里,然后誰先出場,誰后出場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