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靖邊司大門,林宣輕輕揉了揉眉心。
這幾天費了不少心力,昨天又一夜沒睡,哪怕是八品武者,也覺得有些疲憊。
不過,林宣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徑直前往田記鹽鋪。
內室中,田青鸞似乎早已料到他會來,親手為他斟上一杯新茶。
林宣沒有客套,直接道:“田大小姐,新鹽法之事,周千戶已知曉,他令我將新鹽法獻給朝廷,你知道,這種情況下,我沒有選擇。”
田青鸞微微一笑,臉上并無太多意外,反而露出一絲了然,柔聲道:“周千戶目光如炬,發現此等利國之術,自然會上報朝廷,此事,小女子已有預料。”
林宣看著田青鸞,說道:“朝廷得到新鹽法,田家便會失去精鹽的獨家優勢,依照我們當初的約定,契約就此作廢,售鹽所得利潤,可盡數歸于田家,林某分文不取。”
田青鸞放下茶杯,那雙沉靜的眸子直視林宣,輕輕搖頭,聲音溫婉有力:“林小旗此言差矣,為國獻策,理所應當,非林小旗之過,兩成利潤,該給林小旗的,一分都不會少。”
林宣不愿平白占人便宜,搖頭道:“不可……”
田青鸞看著林宣,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一字一頓道:“林小旗,小女子看重的,從來就不止是那一紙鹽法……”
林宣被她的胸器逼退兩步,扶著桌子,目光微凝:“田大小姐……這是什么意思?”
田青鸞眼波流轉,徐徐說道:“青鸞相信,先生未來絕非池中之物,或許,田家未來還要仰仗先生,這兩成利潤,就當是與先生結一個善緣吧……”
林宣思忖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說道:“如此,林某就卻之不恭了。”
田青鸞這才直起身,唇角重新漾開溫婉的笑意:“這原本就是林小旗應得的。”
隨后,她的表情又變的有些凝重,說道:“有些話,青鸞想要提醒林小旗,鹽政改革,事關重大,無數人的利益牽扯其中,林小旗萬萬不可參與太深,否則,可能會招來殺身之禍……”
林宣點點頭,說道:“多謝田姑娘提醒,林某記住了。”
林宣自然知道,這其中的水很深。
歷史上,鹽政改革,向來都是伴隨著血雨腥風。
他在新鹽法中提到吳百戶和周千戶,也不全是人情世故。
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總不至于讓他一個小旗官去扛吧?
此后,不管朝廷怎么改革鹽政,都與他無關了。
倘若真要他這個小旗官去抗,大不了跟著那黑袍人回南詔,密諜的身份,雖然危險,但也不失為一條退路。
離開田記鹽鋪,林宣徑直回了家。
這兩日,精神高度緊張,他急需睡一覺補充精神。
這一覺睡得昏天暗地,林宣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漆黑,應該已經是深夜了。
林宣摸黑下床,摸索著走到桌前,點燃油燈。
燈光亮起時,林宣看到,一道全身籠罩在黑袍中的身影,安靜的坐在桌旁。
下一刻,他的耳邊,就傳來了沙啞而又熟悉的聲音。
“你睡的夠久的……”
林宣捂住狂跳的胸口,這黑袍人每次出現,都是這么的悄無聲息。
深吸口氣,平復心跳之后,林宣微微拱手:“見過大人。”
黑袍人開門見山:“你是怎么調停田楊兩家恩怨的?”
同樣的問題,剛才千戶大人已經問了一次。
林宣只能將那些話又復述了一遍。
“什么?”
黑袍人那古井無波的聲音首次出現了明顯的波動,甚至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詫:“你創造了一種新的制鹽方法,能大幅減少制鹽所需水量,縮短制鹽時間,并產出大量的精鹽?”
林宣點頭道:“是。”
黑袍人語氣中有著難以掩飾的驚喜,立刻道:“寫,現在,立刻,馬上將那新鹽法寫出來,一絲一毫都不可遺漏!”
此刻,她那隱藏在寬大黑袍中的手,都在隱隱顫抖。
南詔國小地瘠,物產不豐,食鹽更是短缺之物,每年需耗費巨量金銀從雍國購入,一直都受制于人。
新鹽法省水省時,正適合南詔多山少水之地,若能推廣,南詔便可自產上品精鹽,再不必仰人鼻息,每年省下的銀子,更是一筆不小的數字。
林宣暗嘆一聲,默默拿起紙筆。
弱者是沒有話語權的,無論是在周千戶面前,還是在這黑袍人面前,他都沒有選擇的余地。
硯臺中沒有墨水了,林宣正要再磨一些,黑袍人已經先一步拿起了墨條,疾聲道:“我來!”
林宣偏頭看了一眼,心中感慨,知識就是力量,這句話似乎到哪里都適用。
吳百戶平日里對他頤指氣使,黑袍人更是高高在上,今天,卻都只能老老實實的站在他身邊磨墨。
待他磨好了墨,林宣提筆開始書寫。
黑袍人就站在林宣身后,目光緊緊盯著他落下的每一筆。
房間內安靜的可怕,只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氣氛凝重得讓人窒息。
不知過了多久,林宣終于放下筆,揉了揉有些酸澀的手腕,將寫滿字跡的幾張紙雙手奉上:“大人,這就是新鹽法了。”
黑袍人第一時間接過這幾張紙,借著昏暗的油燈,逐字逐句地仔細審閱,反復看了幾遍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將這幾頁紙折疊整齊,貼身藏入黑袍最內層。
做完這一切,她重新坐回椅子,兜帽轉向林宣,雖然看不清面具之下的表情,但語氣卻柔和了許多:“很好,你這次立下如此大功,我會盡快為你申請獎勵,待日后你回到南詔,今日之功,足以為你帶來潑天的榮華富貴!”
林宣抱拳道:“屬下能為大人效力,已是榮幸,不敢奢求賞賜。”
黑袍人道:“放心吧,密諜司賞罰分明,該是你的賞賜,一點兒都不會少……”
她似乎很是急切,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去,身影很快融入黑夜。
很快,房間內只剩下林宣一人,以及桌上那盞搖曳不定的油燈。
昏黃的燭光將林宣的身影拉得很長,身后布滿裂紋的墻壁,如同蛛網一般,將他的影子牢牢困住。
林宣緩緩坐下,望著墻上的影子,沉默良久。
同樣一份“新鹽法”,他交給了田家,交給了朝廷,交給了南詔……,可謂一魚三吃,一女三嫁。
林宣并不擔心自己會因此暴露。
只要田家開始新鹽法改革,分級曬鹽的層層鹽田,根本瞞不住,而只要有心調查,發現他們大量購買了木炭,紗布等物,提純過濾的方法也會被猜出來。
退一萬步,就算他們懷疑到他的身上,林宣也能坦然的面對問心鏡。
來到這個世界之后的每一天,他都在生死之間走鋼絲。
向左一步是死,向右一步也是死。
好在截至目前,他都穩穩的走在中間。
從一開始的擔心憂慮,夜不能寐,到現在的游刃有余,左右逢源,林宣已經逐漸適應了目前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