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宣走進(jìn)靖邊司,正巧撞見張虎和陳豹。
張虎滿臉憤懣,抱怨道:“什么東西,說好的半個月假,怎么就變成三天了,補償我們的半年俸祿也沒了蹤影,合著我們那天的罪白受了?”
陳豹抓著他的手腕,低聲說道:“你小點聲……”
張虎甩開他的手,怒道:“我就大聲怎么了,陳百戶走了,大不了我也不干了,老子才不受這份鳥氣!”
瞧見林宣,張虎立刻招呼:“林宣,你也來了,看來姓吳的是擺明了針對我們?nèi)齻€,要不我們都不干了,一起出去闖蕩,不信闖不出一番天地!”
林宣心中苦笑,張虎和陳豹隨時可以離開靖邊司,他卻不行。
他微微搖頭,說道:“我先去吳百戶那里。”
片刻后,一間值房門口。
林宣敲了敲門,說道:“屬下林宣,奉命前來。”
“進(jìn)。”
許久,值房內(nèi)才傳來一道慢悠悠的聲音。
林宣走進(jìn)值房,看到吳百戶背著手,正俯身于一張寬大的桌案前,全神貫注地欣賞著一幅畫作。
他一邊看,一邊捋著下巴上的短須,口中嘖嘖贊嘆:“好畫,好畫啊,不愧是吳道玄的真跡……”
仿佛遺忘了林宣的存在,吳百戶繞著桌案踱了一圈又一圈,目光始終未離那幅畫。
林宣安靜的站在值房內(nèi),沒有再發(fā)出聲音。
只是眼珠偶爾微不可察地轉(zhuǎn)動,將這間值房的一切盡收眼底。
吳百戶顯然是一位鐘愛字畫的人,他的值房內(nèi),掛滿了各種書畫。
就連他書架上放置的書籍,也都是和書畫相關(guān)的。
不知過了多久,吳百戶終于直起身,慢條斯理地將畫卷收起,目光這才仿佛不經(jīng)意地掃過林宣,恍然道:“哦,瞧本官這記性,看畫看得入神,倒把你給忘了……,林宣啊,坐,坐下說話。”
他指了指旁邊一張硬木椅子,自己則踱回寬大的桌案后,在主位上安然落座。
林宣依言坐下,腰背挺直,雙手平放膝上,做出一副聽候指示的樣子。
吳百戶端起桌上一盞溫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這才抬眼看向林宣,臉上掛著一種溫和笑容,問道:“林宣啊,你的傷怎么樣了,洪天這混賬,自己叛國,還連累了你們一起受苦……”
林宣拱手道:“勞大人掛心,屬下傷勢已無大礙。”
吳百戶點了點頭,說道:“那就好,陳百戶因故調(diào)離,思州靖邊司一應(yīng)事宜,暫由本官代管,你們無辜受刑,陳百戶允了你半月休沐養(yǎng)傷,這本無可厚非,但如今司里事務(wù)繁雜,正是用人之際,既然你的傷勢已經(jīng)無礙,本官將你的休沐期縮短至三日,想必你也能體諒司里的難處和本官的苦心吧?”
林宣表情如常,拱手道:“屬下明白,一切聽從百戶大人安排。”
吳百戶贊許地點點頭:“好,你還算是識大體……”
沉默了片刻,他再次抿了口茶,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還有一事,說來本官也甚是過意不去,陳百戶之前允諾你們?nèi)说陌肽曩旱撟鳛檠a償,此事本官也是知曉的,只是……”
他放下茶杯,說道:“玄光甲被劫,朝廷足足損失了十萬兩白銀,對我們的撥款也大為減少,司里今年的各項用度,尤其是撫恤、犒賞這一塊,已是捉襟見肘,寅吃卯糧了……”
吳百戶掃了林宣一眼,說道:“半年俸祿補償,數(shù)額不小,如今司庫實在支應(yīng)不起,若是強行發(fā)放,恐會耽誤了陣亡兄弟的撫恤,這其中的輕重緩急,想必你也明白——
所以,這補償之事,只能暫且擱置了,待日后司庫寬裕了,本官定當(dāng)優(yōu)先為你們補上,希望你多多體諒司里的難處。”
吳百戶這一番官話說的十分漂亮,滴水不漏,林宣不得不佩服。
他站起身,認(rèn)真的說道:“陣亡袍澤之撫恤,乃維系軍心士氣之根本,更是朝廷對忠魂之告慰,重如山岳,屬下所受委屈,與之相比,輕如鴻毛,若因我等之補償而延誤了撫恤發(fā)放,致使英靈不安,袍澤寒心,那屬下等縱使領(lǐng)了這俸祿,亦于心難安,更愧對靖邊司職責(zé)與忠義二字!”
林宣久在體制內(nèi),什么時候,什么場合,該說什么話,他當(dāng)然清楚。
吳百戶似乎也沒想到,林宣居然能說出這樣一副深明大義的話,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繼續(xù)說道:“還有一事,本官思慮再三,覺得還是應(yīng)當(dāng)直言……”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你父親林百戶,是我靖邊司的功臣,為國捐軀,本官亦深感痛惜,陳百戶念及舊情,破格提拔你為旗官,這份情誼,實屬難得。”
下一句,吳百戶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語氣變得嚴(yán)肅:“然而,靖邊司旗官一職,肩負(fù)重任,按朝廷規(guī)制及司內(nèi)慣例,非武道八品修為者不可勝任,此規(guī)乃是為了確保執(zhí)行任務(wù)時的安全與效率,避免不必要的犧牲。”
他目光直視林宣,微微搖頭,說道:“你加入靖邊司三年,至今仍停留在鎮(zhèn)岳功第一層,堪堪武道九品之境,如此實力,擔(dān)任旗官,著實力有不逮,本官如今統(tǒng)管思州靖邊司一應(yīng)事務(wù),首要之責(zé),便是確保手下每個人的性命安全,若因顧念舊情而置規(guī)矩于不顧,致使你日后執(zhí)行任務(wù)時遭遇不測,那本官非但對不起朝廷的重托,更對不起你父親的在天之靈……”
吳百戶深吸口氣,說道:“因此,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也為了對靖邊司負(fù)責(zé),本官決定,自即日起,暫時免去你旗官之職,暫調(diào)你至門房聽用,一來,可讓你安心調(diào)養(yǎng),二來,也便于你有更多時間修煉,待你何時突破至八品,本官定會按照規(guī)矩,恢復(fù)你的職位,你對此可有異議?”
林宣心中暗道一聲“老狐貍”。
吳百戶句句是規(guī)矩,字字是關(guān)懷,三言兩語,就將他從有品級的軍官,直接貶為了一個看門的保安。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假期沒了,補償飛了,官職丟了,吳百戶全程面帶微笑,態(tài)度懇切,理由充分,措辭得體,表面功夫十足、暗地里捅刀子不見血,還讓人抓不住他任何明顯的錯處和把柄。
換做別人,肯定會覺得憋屈至極。
林宣則是暗暗松了口氣。
假期、補償,他本就不在意。
降職對他來說,反而正中下懷。
他本來就不想為南詔做事,一個門房,能接觸到多少核心機密呢?
就算是到時候他提供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情報,也不是自己的問題。
林宣很干脆的從腰間取出一塊令牌,放在桌上,抱拳道:“百戶大人思慮周全,安排妥當(dāng),屬下遵命。”
見他如此鎮(zhèn)定,吳百戶眼底深處掠過一絲訝色,隨即語氣恢復(fù)了之前的溫和,點頭道:“嗯,識大體,明進(jìn)退,很好……,去吧,先好好休息三日,三日后去門房報道,等你突破八品,本官一定恢復(fù)你的職位。”
林宣再次拱手:“屬下告退。”
林宣前腳剛走,后腳便有一道人影匆匆閃進(jìn)值房,急切問道:“吳百戶,我什么時候能當(dāng)上旗官呢?”
吳百戶靠在椅子上,眼皮都懶得抬,淡淡道:“急什么,你和林宣的實力都是九品,剛剛降了林宣,馬上就升了你,你讓其他人怎么看本官?”
那人急了:“可是,我孝敬您的那五百兩銀子……”
吳百戶瞇起眼睛,目中閃過一絲不悅,淡淡道:“說了不要急,等過幾天,本官安排你立個小功,到時候再順理成章的提拔你,這樣才能堵住所有人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