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嘎斯-67型卡車像一頭笨拙的鐵獸,在茫茫雪原上喘著粗氣,將身后226號戰俘營的輪廓,碾碎在后視鏡里,直至徹底消失不見。
許峰握著方向盤,冰冷的空氣從車窗縫隙里鉆進來,像細小的刀子,刮著他的臉頰。
這股寒意驅散了昨夜瘋狂的余溫,也讓他因伏特加而有些發脹的頭腦,重新變得清明。
他的腦海里,最后定格的畫面,是伊莉莎在晨曦中安詳的睡顏。
他沒有道別,因為任何言語在那種情境下都顯得蒼白而殘忍。
他只是將那份簽好字的離營文件和車鑰匙收好,將那個女人為他付出的一切,連同那夜的冰與火,一同深深地埋進了心底最隱秘的角落。
這筆債,還不清了。
那就用一場足以載入史冊的審判,來告慰所有無辜的亡魂,也告慰她賭上一切的犧牲吧。
從戰俘營到鄂霍茨克港,是一段漫長而艱險的路。
這里是蘇聯的遠東腹地,人跡罕至,道路狀況極差。
伊莉莎為他準備的這輛軍用卡車,無疑是最好的交通工具。
車里有足夠的汽油,后車廂里還放著幾箱軍用罐頭、一條黑面包和一壺備用的伏特加。
她把一切都考慮到了。
行駛了兩天,路上幾乎看不到人煙,只有無盡的白樺林和被冰雪覆蓋的山巒。
第三天下午,當他駕車翻過一個山隘時,前方的道路上出現了一個臨時的檢查站。
兩名荷槍實彈的蘇軍士兵攔住了他的去路。
許峰的心微微一緊。他不知道沃爾科夫那條瘋狗的能量有多大,會不會已經把通緝令發到了這里。
他停下車,搖下車窗。一名年輕的士兵走了過來,帽檐上落滿了雪花。
“同志,請出示你的證件和通行文件。”士兵的語氣很公式化,但眼神里帶著一絲警惕。
許峰鎮定地從內袋里掏出那套偽造得天衣無縫的“瀧澤一郎”的證件,以及伊莉莎簽發的離營文件,遞了過去。
士兵接過文件,仔細地翻看著,另一名士兵則端著槍,繞著卡車走了一圈,目光審視著車廂。
“鐵路局的工程師?”年輕士兵看完文件,抬起頭,有些疑惑地打量著許峰,“一個人開這么遠的路,去鄂霍茨克干什么?”
“向伊萬諾夫總工程師匯報勘探結果,文件很緊急。”許峰用流利的俄語回答,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疲憊和焦急,“你知道的,總工程師同志的脾氣……我可不敢耽擱。”
他特意提到了伊萬諾夫,這個名字在整個遠東工程系統里,比任何通行證都好用。
果然,聽到這個名字,年輕士兵的表情緩和了不少。他把證件和文件遞還給許峰,揮了揮手。
“去吧,路上小心,前面路段有熊出沒。”
“謝謝你,同志。”
許峰點了點頭,重新發動卡車,緩緩駛過檢查站。
從后視鏡里,他看到那兩個士兵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再也看不見。他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又經過了兩天的顛簸,一座籠罩在灰色海霧中的城市,終于出現在地平線上。
鄂霍茨克。
這座古老的港口城市,空氣中彌漫著海鹽的咸腥和凍魚的味道,與西伯利亞內陸的干冷截然不同。
街道上,穿著厚呢大衣的水手、扛著貨物的工人、以及巡邏的蘇聯軍警混雜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充滿活力的畫面。
許峰按照出發前組織上給的秘密指示,將卡車停在了一家名為“白鯨”的酒館后巷,然后將車鑰匙放在了約定的一個空油桶下面。這輛車會有人負責處理。
他走進酒館,里面溫暖而嘈雜。手風琴的聲音、水手們的祝酒聲和女招待的笑罵聲混成一片。
他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點了一杯格瓦斯和一份土豆燉牛肉。
在這里,他需要等待。等待那個能帶他離開蘇聯的“接頭人”。
三天后,一個自稱是商船大副的希臘人,在酒桌上“喝醉”了,不小心撞到了許峰身上,又“不小心”將一張皺巴巴的船票塞進了他的口袋。
那是一艘名為“波塞冬的恩賜”號的貨輪,目的地是日本橫濱。
登上貨輪的那一刻,許峰回頭望了一眼鄂霍茨克陰沉的天空,心中百感交集。
這片冰冷的土地,埋葬了無數的罪惡和秘密,也見證了一段熾熱而絕望的感情。
再見了,伊莉莎。
貨輪的船艙狹小而憋悶,充滿了柴油和鐵銹的味道。
但對許峰來說,這里卻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他反鎖上門,從獨立位面中取出了那個用油布包裹的鐵證。
他沒有急著去看那卷微縮膠卷,而是先翻開了伊東賢二的日記。
昏暗的燈光下,那些工整而冷酷的字跡,像一條條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毒蛇,噬咬著他的神經。
“昭和十九年八月十二日,晴。為了驗證‘伊東式’快速凍結法的效果,將一名‘馬路大’的雙臂浸入零下五十度的乙二醇中。三十分鐘后取出,雙臂已呈灰白色,堅硬如石。用鐵錘敲擊,可輕易碎裂,斷口整齊,無血液流出。實驗體在全程保持清醒的情況下,于二十五分鐘后因劇痛和驚駭導致心力衰竭而死。此法可用于大規模處理‘廢棄樣本’,效率極高,已上報北野將軍。”
“昭和二十年一月九日,雪。731部隊本部轉來一批‘特殊樣本’,是八名被俘的鎂國飛行員。石井閣下親自下令,對他們進行**解剖,以研究白種人在感染天花病毒后的內臟病變情況。我負責主刀。其中一個叫湯姆的金發年輕人,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看到自己的心臟被取出時,還在微弱地跳動。他的眼神,我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不過,這份研究報告,想必會讓鎂國人對我們的‘醫學成就’刮目相看。”
許峰合上日記,閉上了眼睛。
船身在輕微地搖晃,如同一個搖籃,但里面裝載的,卻是一個民族最深重的噩夢。
他知道,這本日記和那卷膠卷,一旦在東京的法庭上被公之于眾,將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航程是漫長的。貨輪在鄂霍茨克海、霓虹海、太平洋上緩緩航行。
時間也從1946年的春天,悄然滑入了秋天。
這半年里,世界格局風云變幻。
他從船上的報紙和廣播中得知,國內的解放戰爭已經全面爆發。
而在他即將抵達的東京,那場世紀大審判,也早已陷入了泥潭。
當橫濱港的輪廓出現在海平面上時,許峰站在甲板上,任由帶著暖意的海風吹拂著他的臉。
東京,我回來了。
這一次,我帶來的是足以將惡魔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圣釘。
……
1946年下半年,東京。
戰爭的硝煙早已散去,但這座城市依然像一個大病初愈的病人,臉上帶著憔悴和茫然。
隨處可見的斷壁殘垣,正在被一棟棟倉促建起的木板房所取代。
街道上,穿著和服、踩著木屐的傳統婦人,與開著吉普車、嚼著口香糖的鎂國大兵擦肩而過,構成了一幅光怪陸離的時代畫卷。
市谷地區,舊陸軍省大樓,如今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
門口飄揚著十一國國旗,荷槍實彈的盟軍憲兵站崗,氣氛肅穆而壓抑。
然而,法庭之內,氣氛卻遠非外界想象的那般正義凜然。
龍國法官梅汝璈的辦公室內,煙霧繚繞,空氣沉悶得像要滴出水來。
“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
梅汝璈將一份文件重重地摔在桌上,這位平日里溫文爾雅的法學博士,此刻氣得臉色鐵青,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梅法官,您消消氣。”一旁的助手向哲浚連忙遞上一杯熱茶,勸慰道,“跟這幫人置氣,氣壞了身子不值得。”
“我能不氣嗎?”梅汝璈端起茶杯,卻根本喝不下去,“你看看,你看看!土肥原賢二說他只是個情報官,對金陵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板垣征四郎說他只是執行命令,屠殺平民是前線部隊的‘獨斷’!就連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松井石根,都敢在法庭上宣稱自己是‘和平主義者’!”
“他們把法庭當成了什么?當成了菜市場嗎?可以隨意地狡辯、抵賴、胡攪蠻纏!”
向哲浚嘆了口氣:“沒辦法,他們的辯護律師團太厲害了,清一色的英美法系專家,專鉆法律的空子。再加上……鎂國人那邊的態度,越來越曖昧。”
梅汝璈一拳砸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響:“曖昧?何止是曖昧!他們是想把這些戰犯當成未來對抗蘇軍的棋子!這是審判嗎?這是骯臟的政治交易!”
就在幾個月前,龍國的末代皇帝溥儀,作為證人出庭。
他連續作證八天,聲淚俱下地控訴了霓虹關東軍的種種暴行。
這本該是一記重拳,但在霓虹辯護律師團的巧妙盤問和誘導下,溥儀的證詞被描繪成了一個失去權力的傀儡為了茍活而進行的“污蔑”和“報復”,其證據效力被大大削弱。
僵局。
整個審判,陷入了令人絕望的僵局。
證據鏈條上最關鍵的一環,始終無法扣上。
他們能給那些乙級、丙級戰犯定罪,但對于東條英機、土肥原賢二這些甲級戰犯,卻始終差了那么一口氣。
梅汝璈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
他背負著四萬萬同胞的血海深仇來到這里,卻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張由政治、法律和謊言編織而成的大網之中,空有一身抱負,卻寸步難行。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進來。”梅汝璈有些不耐煩地說道。
門被推開,一名中國代表團的工作人員探進頭來,神色有些激動和神秘。
“梅法官,向秘書,有位……有位故人求見。”
“故人?”梅汝璈皺了皺眉,“我不是說了嗎,這幾天誰都不見,我需要清靜。”
“可是……他說他叫許峰。”
“許峰”兩個字,像一道閃電,瞬間劃破了房間里沉悶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