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shí)在話,對于早上依依不舍告別正覺女冠,傍晚時分又原班人馬回了東岳觀,檀生顯得十分理直氣壯,背上行囊熟門熟路地重回齋房。
正覺女冠披上外衫,火急火燎地摸到齋房里,看檀生與那奶媽媽正在收拾東西,不覺沉了語氣,“這是怎么回事?早上來接人,晚上又送人來,趙家當(dāng)東岳觀是客棧嗎?”
檀生給正覺女冠倒了一盞茶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杌凳上把事情一五一十全說了出來,“…總的來說呢,李質(zhì)樸借機(jī)把我趕出了趙家,叔父和祖母都認(rèn)為犧牲我一個,幸福兩大家,故而都點(diǎn)頭應(yīng)允,覺得這是值得的’犧牲’。”
檀生說得風(fēng)輕云淡,正覺女冠怒不可遏。
“趙顯不是你生父嗎?”
“他怎么會容忍將自己的親生女兒送進(jìn)道觀!”
“這觀中的姑子要不是犯了錯處的貴家太太,要不是失了名節(jié)的世家姑娘,你一無錯二名節(jié)完好,李家要將你送進(jìn)道觀,他趙顯也能點(diǎn)頭!?”
正覺女冠氣上心頭,立刻起身,“貧道要給幾位大長公主去信,好好傳一傳這趙家的家風(fēng)!”
檀生將正覺女冠一把拉住,“師父沒必要的,合真巴不得在東岳觀里住一輩子呢。那趙家,不回也罷。”
正覺女冠氣一滯,懈了口大氣,看小姑娘眼神亮晶晶的,心里卻酸澀一片。
夢里是這樣,如今還是這樣。
明明過得苦,卻還是平平淡淡地去擔(dān)柴、做飯、洗衣…
到東岳觀來的女人不少,沒有一個不是哭哭啼啼來的。
一到晚上,東岳觀就跟進(jìn)了狼似的,這廂哭完那廂哭,哭得一山更比一山高。
只有合真不哭。
她就沒看見她哭過。
等認(rèn)了師徒,清清楚楚地曉得了合真的身世,才知道這丫頭的苦一點(diǎn)也不比那些終日以淚洗面的太太夫人少。
可合真的神色總是淡淡的,總能找到讓自己高興的事情。
噢,對了。
戾氣不重,這也是她喜歡合真的理由。
沒那么多戾氣,自然就過得更輕松,也讓身邊人過得更輕松。
正覺女冠嘆了一嘆,輕聲道,“你既想得通,便也好。”想了想仍是想不過味來,話語一沉,“那趙家人也忒不是東西了。”
檀生眨了眨眼,眼神含義不明。
這樣也挺好的,她對趙家半分留戀都沒有了——往日還總念得上輩子趙顯為她做的那些讓步,害怕做得太過對不住趙顯,如今一來樁樁件件早就將先前的留戀磨平了,本來就沒有太多情分,如今磨沒有了倒也好。
沒情分比有情分好。
比如,有情分在的時候,檀生如何也做不出隨手就詐三間好鋪?zhàn)硬⒁磺裳┗ㄣy的事兒來。
那三間鋪?zhàn)樱钯|(zhì)樸是不會全拿出來的,最后必定是趙老夫人出血。
她總算是把白九娘的嫁妝也掏出來的。
噢,還有那額外的一千兩銀子呢!
檀生一挺脊背,關(guān)切問,“那一千兩銀票,女冠可收到了?”
檀生一進(jìn)東岳觀就讓官媽媽把銀票給了青書。
“青書給我了。”正覺女冠神容平淡,“到時候給我們家小合真添嫁妝。”
檀生搖搖頭,“之后世道亂得很,那銀子就拿來給東岳觀筑高筑牢山門。”檀生看正覺女冠仍是一副心意已決的模樣,當(dāng)即得意洋洋道,“我有錢。”
不僅有錢,還有可多錢了呢!
“趙家那般模樣,怎能為你準(zhǔn)備厚嫁妝?”正覺女冠蹙眉。
檀生“哎喲”一聲,趕忙獻(xiàn)寶一樣給正覺女冠細(xì)細(xì)數(shù)來,“我私房如今就有兩千多兩了,在元寶大街上如今有一間香粉鋪?zhàn)樱≈筮€會有三間旺鋪進(jìn)賬!我有錢得很!”
“這些物件兒都是怎么來的…”
“我賺來的啊!私房銀子是南昌府清虛觀道長給我的分紅,鋪?zhàn)涌拥睦钍吓c趙老夫人!”檀生興致勃勃地盤點(diǎn)家私。
正覺女冠眉心一跳。
看來,當(dāng)真是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啊。
她家檀生雖然對龜背推演沒有天賦,倒是坑蒙拐騙的一把好手啊。
檀生笑嘻嘻,“所以師父壓根用不著擔(dān)心合真沒錢花,若要讓合真養(yǎng)東岳觀,合真也是養(yǎng)得起的。”
齋房明燈高亮,師徒二人暢談坑蒙拐騙心得,氣氛十分和諧。
先前那幾分悵然,早被拋向了九霄云外!
正覺女冠堅持檀生不換道袍,只做游行居士。
正覺女冠帶著檀生做冥想。
正覺女冠仙風(fēng)道骨盤膝坐于蒲團(tuán)之上,面向天尊猙獰相,沉心靜氣,視萬物于無物。
檀生盤膝坐于其旁。
半個時辰后。
正覺女冠長吁一口氣,閉眸輕問,“合真,可覺出天地虛空,道法悠然?”
迎接正覺女冠的是,死一般的靜謐。
正覺女冠轉(zhuǎn)頭一看,自己那美麗的關(guān)門弟子正垂頭如定鐘,呼吸勻稱,面色紅潤,嘴邊耷拉了一串亮晶晶的口水。
正覺女冠甚感欣慰。
這孩子當(dāng)真懂事,平日里睡覺都要打呼,但只要在打坐時,睡得再沉都是安安靜靜的...
十分知機(jī)。
當(dāng)正覺女冠得出檀生對于道法堪輿的天賦與夢里沒有差別的結(jié)論后,便徹底放棄了對檀生的道術(shù)知識培養(yǎng)。
故而,檀生早、晚課都是不用去的,每日就負(fù)責(zé)帶著一群同樣不用上早課的烏泱泱的小蘿卜頭姑子下水捉魚,上樹掏鳥,對都梁山進(jìn)行了全覆蓋撒網(wǎng)禍害。
檀生憑借前世積累下來的出色的能力,不過五日,就贏得了那群小蘿卜頭的由衷尊重,跟在屁股后面扯著嗓子叫喚,“合真師叔!合真師叔!”
惹得青書十分吃味。
一晃十余日。
日上三竿,檀生抱著枕頭睡得正酣。
官媽媽火急火燎把自家姑娘從床榻上一拎而起,語無倫次。
“來了來了!”
檀生半睜眼,“什么來了?”
“老夫人親自來了!”官媽媽神情激動。
檀生揉揉眼皮子,回了聲“噢”,找了道袍,這是她今生第一次穿道袍,道袍云襪穿在身上,檀生磨磨蹭蹭拿細(xì)柳枝蘸鹽巴漱了口,再磨磨蹭蹭到了正殿。
趙老夫人一見檀生,兩眼放光,高聲喚道,“阿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