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白發(fā)蒼蒼的先生也姓鄭,名法賢,作為族內(nèi)老人,雖無官職,可輩分極高,族中晚輩們不敢無禮。
鄭家的大人們想來也知道自家的娃娃是什么德性,特意找來了這么一位性格強(qiáng)硬的老儒。
對大族而言,經(jīng)學(xué)不可不讀,不可不學(xué),治世該學(xué),亂世更該學(xué)。
小院里并排放著許多的小案,眾人各自入座。
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三人坐在第二排,早有奴仆提前準(zhǔn)備好了書籍筆墨之類,放在他們面前的小案上。
在座的眾人,大多都很惶恐,低著頭,避免與鄭老頭產(chǎn)生眼神上的接觸。
這位老師,是相當(dāng)?shù)膰?yán)厲,他所教的東西,盡管在他本人看來只是‘幼童啟蒙’,但是對孩子們來說,那是真的有難度,他啟蒙用的都是鄭氏家傳的書籍。
就比如當(dāng)下正在講解的《論語集解》。
鄭家家傳的書籍非常的多,而且都是自家注釋的絕密版本,在《春秋》,《孝經(jīng)》,《中經(jīng)》,《樂府》等等各個方面都有不外傳版本,家學(xué)淵源。
鄭法賢就這么掃過場下的諸多學(xué)子們,越是想要避開自己的,就越是得讓對方起來回答。
這么一來,他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李世民。
李世民暗道不好,卻還是被他叫了起來。
“嗯,幾日之前,我就坐在這里,與你們講述了‘仁者樂山’,讓爾等回去思索其中道理,你來講一講都想到了什么道理吧。”
李世民看了眼弟弟,而后看向鄭法賢,他一臉的誠懇,“先生,您也知道,就是上課的那天,我弟弟不慎摔下馬來,傷了身體,我連著幾日都是在照顧著他,抽不開身,實在無....”
鄭法賢粗暴的打斷了李世民,“夠了!”
他看向李世民的眼神格外的失望,“你幾多聰慧,為何就是不肯用心學(xué)業(yè)呢?”
李世民已經(jīng)做好挨打的準(zhǔn)備了,可鄭法賢這次卻沒有動手,他只是惋惜的感慨道:“但愿你往后不會后悔吧。”
這卻讓李世民比挨了打都難受,他臉色通紅,低著頭,不敢言語。
鄭法賢又看向了下一個弟子,繼續(xù)詢問。
就算是鄭家的這些孩子們,回答的也不算太好,不是結(jié)結(jié)巴巴的,就是說了一通廢話,很膚淺的理解,不過也符合他們的年紀(jì),可鄭法賢卻一點都不滿意。
他總是以最高的期盼來要求自己的弟子們。
他似乎沒有要放過任何一個人的想法,直接開始了一個個的抽查,輪到李元吉的時候,李元吉對著李玄霸一指,便套用了李世民的話,但是鄭法賢卻一點都不失望,甚至都不意外,都不必等他說完,直接就讓他坐下了。
這廝一點不覺得失望,還洋洋得意的坐下來,對著李世民擠眉弄眼,甚是開心。
李玄霸自然也起身回答了這個問題,“高山偉岸,且不為富貴所屈,固仁者樂之.....”
鄭法賢再次皺起眉頭,“浮淺,還是浮淺!這是你的水準(zhǔn)嗎?”
“念在你這幾日養(yǎng)傷,今日就不打你,下次我還要問,倘若回答不出來.....哼哼!”
在考校了眾人的學(xué)問之后,鄭法賢大發(fā)雷霆,什么‘帶過最差的一代’,什么‘愚蠢無知心思不在學(xué)問上’,對著大家火力全開,罵了好久好久,而后才進(jìn)入了今天的課題,‘述而不作’。
眾人更是聽的頭暈眼花。
好不容易熬到課程結(jié)束,鄭法賢帶頭離開,其余眾人才敢起身。
三兄弟聚在一起,李元吉忍不住哀嚎了起來,“這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我已經(jīng)徹底聽不懂他到底在說什么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在這里浪費時間!”
李世民卻緊握雙拳,“不能這么說,父親讓我們來,自有他的道理,豈能給他丟臉呢?下一次,我定然要.....”
他們正說著,遠(yuǎn)處幾個鄭家的孩子忽笑出了聲。
其中一人看著李世民,大聲說道:“李兄,不必強(qiáng)求的!”
“經(jīng)學(xué)乃雅事,有人能學(xué),有人不能學(xué),這跟騎馬射箭是不同的。”
“若是學(xué)不會,又何苦強(qiáng)逼呢?告知家中大人,早些離去不是很好嗎?”
“就是啊,不如回你們邊塞,聽聞那邊大儒也很多啊,可以跟著他們?nèi)W(xué)胡語的經(jīng)學(xué)嘛,那應(yīng)該好懂許多!”
“哈哈哈~~”
其余幾個人也是哄然大笑。
李世民瞇起了雙眼,打量著面前這些家伙。
在他們到來之前,這里就夠亂的,滎陽鄭是一個極為龐大的家族,其中族人坐落在郡內(nèi)的諸多縣城,彼此的關(guān)系有親有遠(yuǎn),而哪怕是同一個地方,同一個府里的,關(guān)系也極為復(fù)雜。
但是當(dāng)兄弟三人到來之后,他們卻開始變得和睦起來,畢竟多了個外人,有了個共同集火的目標(biāo)。
這個年紀(jì)本來就是不安分的年紀(jì),況且李世民等人又是遠(yuǎn)道而來,還是來自西邊,雙方各方面的差異巨大,認(rèn)知也不同,導(dǎo)致他們一直都不太和睦。
門閥的時代尚且算不得結(jié)束,這些大族子弟不是很看得起所謂的‘邊塞武夫’出身的人。
李元吉齜著牙,已經(jīng)摩拳擦掌的準(zhǔn)備好動手,可李世民卻攔住了他,示意兄弟二人跟著他離開。
“就這么走了?他們都幾乎指著我們鼻子罵我們是邊塞胡人了,你怎么能怕呢?”
李元吉對二哥的退讓極為不滿。
“他們?nèi)颂嗔耍嚷鋯巍!?/p>
李世民平靜的說道。
李玄霸卻說道:“兄長,不妥,不妥.....父親在此為官,還需要鄭氏的相助,我們豈能壞了大人的事情呢?便是要反擊,也該徐徐圖之....”
李世民對此言論不可置否,老三有些時候就是太過謹(jǐn)慎了,不像個‘武夫’家的孩子。
兄弟三人走出了門口,上了馬車,很快,這院里的事情也就被他們忘在了腦后,他們開始激動的說起了下一個要去的地方,準(zhǔn)確來說,是李世民和李元吉的下一個目的地。
他們倆不只是要學(xué)經(jīng)學(xué),還要學(xué)武,要學(xué)騎馬射箭。
兩人不喜歡什么經(jīng)典,但是對好馬好弓是極為喜愛的,況且,教騎射都是父親麾下的親信,對他們極好,軍士們還愿意陪他們玩,那是個極好的地方,只可惜,李玄霸去不了。
以他這多走幾步都要喘的體格,是干不來騎馬射箭這種粗活的。
他只能一臉羨慕的看著兄弟二人,聽著他們口中‘百步穿楊’的故事,然后死死握住腰間的玉佩。
馬車先是回到了自家側(cè)門處,李玄霸下了車,段娘笑吟吟的等著他,正想要表揚幾句,李玄霸卻先開了口。
“段娘,我可以跟著他們?nèi)W(xué)騎射嗎?”
“不行!”
這次,段娘非常的堅決。
李玄霸趕忙解釋道:“我感覺自己好了很多....”
“那也不行!”
段娘看著失落的李玄霸,語氣軟了,“就是好了,那也是要時間的,怎么可能一天就痊愈了呢?飯要一口一口的吃,勿要著急,遲早是能去的....”
李玄霸點點頭,沒有說話。
“晚點我們再去找你,給你帶幾支箭矢!”
李世民笑著朝弟弟揮手,馬車上搭載著歡聲笑語,迅速消失在遠(yuǎn)處,笑聲離去了,剩下的就只有李玄霸那獨單的身影了。
他依舊是羨慕的看著遠(yuǎn)去的馬車,看了好久,好久。
轉(zhuǎn)身朝院內(nèi)走去,他低著頭,反復(fù)摸索著那玉佩,嘴里念念有詞,“若是我的病治好了,我也去騎馬射箭.....”
“我也能百步穿楊.....”
“若是.....”
嬌小的身影就在喃喃自語之中走進(jìn)了曲折幽靜的小路之中。
........
與此同時,在前院的客堂大房里,李建成正在會見一位貴客。
年輕俊俏的李建成就坐在上位,劉掌事站在右手邊。
而一位中年男人,坐在他的左手邊上,這男人身材修長,只是滿臉滄桑,還真有些高人的氣質(zhì)。
他看起來是個頗為高傲的人,只是從身上的穿著來看,生活條件應(yīng)當(dāng)是不算太好的。
劉掌事解釋道:“公子,您要的那位紫...陽先生實在沒能找到,只是找來了這位‘淹通’先生,此公姓劉,名炫,與我同族,他自幼苦讀經(jīng)學(xué),博覽群書,是天下聞名的大家,列北地第一儒,故家鄉(xiāng)都稱他‘淹通先生’,說他什么都精通....”
聽到?jīng)]能找到那位高人,李建成有些失落,可隨后又盯著面前這位‘高人’看了起來。
別的不說,這賣相,這氣質(zhì),還真的有點像是高人,況且劉掌事也不是信口開河之人,莫非這也是個奇才?
就在李建成打量著對方的時候,劉掌事補充道:“劉公原先在朝中任博士,最近才回來,在當(dāng)?shù)亻_學(xué)授業(yè),教導(dǎo)了不少的弟子.....”
就這么介紹了幾句,又寒暄了幾句,李建成方才進(jìn)入了正題。
“劉公。”
“您懂錘子嗎?”
“啊???”
在受邀來到太守府之前,劉炫想過很多事,他想過對方會擔(dān)心自己的名聲,畢竟他早些年編造偽書坐過牢。
也想過對方會詢問自己被貶的原因,會害怕一些關(guān)于自己貪財,無德之類的謠言。
可唯獨沒想過,對方會直接來羞辱自己。
你叫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
李建成看到對方變臉,趕忙解釋道:“您勿要誤會,我的意思,是要給家中幼弟找一位高人,讓他學(xué)習(xí)武藝,學(xué)習(xí)如何用錘....故而如此詢問。”
劉炫的臉色在一剎那如血一般通紅。
學(xué)武?教人如何使錘?
他氣的渾身都在顫抖,若不是顧忌對方的身份,他現(xiàn)在是真的想給對方一錘子,先給他教如何用錘。
這就是故意羞辱我啊!!
劉掌事此刻也驚呆了,他瞪圓了雙眼。
“公子??武藝??您不是....公子,三郎君體弱多病,如何能學(xué)習(xí)武藝啊!!”
他聽到李建成說要給李玄霸找老師,所想的只是教學(xué)問,從沒考慮過武藝方面,況且,誰家練武藝他媽的練錘子啊,不是練騎射嗎?還有,劉炫這種大儒,他怎么可能會使錘??
這可是給劉炫得罪狠了,再怎么說,這位也是天下聞名的大儒,壞了呀!
劉掌事此刻腸子都要悔青了。
李建成皺起眉頭,“他遲早能好起來的,你們都看不出他的潛力來.....就按我所說的去找,只要能找到足以教授他武藝的人,就是耗費百金!!千金!!那也值得!!我決不反悔!!”
“咳咳。”
就聽到一旁突然傳來輕咳聲。
李建成回頭。
劉炫此刻雙眼亮著光,精神奕奕,絲毫看不出方才的頹廢與滄桑。
只見他甩了下衣袖,擺出了一個威風(fēng)的模樣來。
“其實....老夫亦懂錘子!”
“平生最擅使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