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東聯邦2030年8月25日。
“按照規定,走個流程。”
下午兩點見面。
劉科長從兜里掏出一根直尺似的扁平帶子,示意白舟露出手腕。
“這是什么?”
白舟伸出左手,見對方將這橙色“直尺”往他手上一敲、又一甩。
“啪”的一聲脆響,
繃得筆直的“帶子”像條被驚醒的小蛇驟然彎曲,緊緊環扣在白舟手腕。
冰冷拘束感突如其來,讓白舟有些不適。
“這叫華米手環,佩戴十分方便。”
劉科長說道。
“有時候,我們也叫它“拍拍手環”,或者‘啪啪圈’。”
緊接著——
“叮咚”一聲,扁平的手環上有半透明的小屏幕亮起。
“專員編號F100000086,認證成功。”
“華米手環軍用特供榮耀版,很高興為您服務。”
溫和而機械的女聲響起。
“‘本月最佳員工’火熱投票中——掃描工作證二維碼即可參與。”
白舟驚奇地在小屏幕上劃動幾下,很快就看到劉科長那張熟悉的臉龐。
黑面如鍋底的寸頭國字臉,在證件照上僵硬的笑。
白舟這里才剛投票,劉科長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它有很多實用功能,但有件事,我得說在前頭。”
他指向這枚手環:
“按照規定,它上面加裝了兩個只針對你才有的特殊功能。”
“——一個是對墟界污染的力場收束,用來防止你身上的墟界污染影響到外面的普通人。”
“還有一個,是……”
劉科長的聲音停頓。
嚴肅的表情帶一點尷尬,他好半天才吐了兩個字出來:
“定位。”
定位監控。
強行摘除還有自爆裝置。
簡而言之,就是換個形式的鐐銬。
無需多言,白舟已經了然。
……甚至應該說,這才合理。
他昨天還在驚奇,怎么這么容易就能出去。
在特管署的眼里,白舟可不是什么清白正經的良家——
在拜血教的據點里長大,渾身攜帶污染。
處在特管署的“觀察期”里,還沒完全擺脫拜血教臥底的嫌疑。
沒把他帶去先關幾年,一是因為他在測試中作了弊;
二是多虧了現代文明人權至上。
所以,短期內,他其實一直都把這座基地當成一座能自由活動、管吃管喝的大牢看待。
這也不錯。
——隔壁晚城的大伙,可都還躺在醫院接受管制治療呢!
現在竟然能被帶出去了,要是不搞些限制手段,白舟自己都覺得不踏實。
甚至應該驚恐——
突然對他這么好,是不是要吃斷頭飯了?
此事在晚城黑袍亦有記載。
每當有人要被拉到廣場審判,前天就會在牢里吃頓好的。
聽說李大姐想吃什么吮指原味雞,沒人理解她在說什么。
最后吃了碗蛋炒飯。
“……”
抖幾下手腕,看著沒有任何異樣的手環,白舟眨了下眼睛。
不過……
這東西戴在身上確實會不自在。
沒人想被隨時“盯著”,更沒人喜歡隨身攜帶不可控的炸彈。
好在——
昨天晚上,他找鴉打聽過出門的事兒。
鴉預先提到了“手環”的存在。
告訴白舟放心佩戴的同時,鴉又在他的后背畫了幾個儀式。
有隱匿靈性的,也有能在關鍵時刻屏蔽手環信號的……
所以當下發生的一切,白舟其實早有預料,只是要偽裝出震驚害怕的反應。
唯獨劉科長的坦誠讓白舟感到意外。
他甚至還要反過來安慰尷尬的劉科長!
“沒事的,能理解!都是按規矩辦事。”
可白舟的“懂事”落在劉科長的眼里,反而讓他更感羞愧。
“幾天相處下來,你的為人我已知曉。”
“但最近是敏感時期,規矩就是規矩……”
越說聲音越小,劉科長的黑臉變得黑紅黑紅的。
對他這種性格的人來講,最難受的莫過于辜負信任自己的同事。
“沒事沒事……科長,真能理解。”
白舟還在安慰,臉不紅心不跳,
“‘觀察期’嘛,以后就沒這種東西了。”
“其實……”這時,劉科長又說:
“如果不考慮這兩種功能,拍拍手環還真是難得的好東西。”
“一般只有p2級專員才能配裝,而且不出外勤絕對不許佩戴!”
“好東西?”
白舟低頭看向手腕上緊扣的扁平手環。
帶它出外勤……
是打算做人肉炸藥包嗎?
面對如此極端的特管署,拜血教竟然還能撐到現在,也是很厲害了。
“因為它被研發出來的本意,就是提升專員在各種情況下生存與戰斗能力。”
說著,劉科長也掏出個相似的扁平直帶,“啪”的一下環在手上。
兩者形狀如出一轍,只是白舟這個是充滿活力的橙色,他的則是綠色。
“專員編號……”
類似的機械聲音響起。
在白舟的注視下,劉科長先是面不改色地在最佳員工頁面給自己投了票。
然后,他在手環表面輕輕叩動兩下。
嗡的一聲——
在白舟不可思議的目光中,
一道幽藍光束向上投射,瞬間展開一個懸浮的半透明3D全息投影。
伴隨劉科長對圖像的抓取、劃動、捏合與旋轉,
投影也跟著變換形態,出現不同頁面。
“調取附近全息地圖、衛星通訊、記錄掃描文件只是基本功能。”
劉科長點擊菜單上一個標識。
下一秒,
劉科長就這么隱身在了白舟面前!
白舟正感驚詫,劉科長又在原地“緩緩”出現。
仿佛從水下浮出水面,正常的色彩一點點出現在他的身上。
像只變色龍。
“這叫光學迷彩,特管署研究所開發的最新手段。”
“可惜只在強光地帶才能使用,比較挑選環境。”
劉科長介紹著手環,
“除此之外,它還有能量護盾和電磁干擾功能等……你可以自己試試。”
不用他說,白舟也早就按捺不住。
很神奇。
真的非常神奇!
和鴉展現給他的那些非凡手段,是不同方面的神奇。
關鍵是不用學習,哪怕只是小孩,拿到這樣一枚手環,也能變成手段無數的神秘特工!
——事實上,現實還真有這種情況。
“從前有個高級專員,把手環帶回家里,被貪玩的孩子偷走,險些惹出大禍。”
“所以特管署理才會嚴格管制,非必要不許佩戴,更不允許帶出基地。”
說著,劉科長將自己手腕上的手環摘了下來。
“——但是偶爾,它還能還有別的作用。”
劉科長指了下白舟的手腕,
“就像現在。”
“等回了基地,你還要上交回來呢。”
“嘖……”白舟遺憾搖頭。
他忽然又覺得——
電子鐐銬其實也未必不能接受。
他其實是以p1新人的身份,提前獲得了p2專員才能擁有的特殊裝備。
——雖然這裝備是“加料”的。
……沒過多久,部門專員陸續到齊。
十來個人,除去幾名新人,基本都是p2專員。
“走吧。”
劉科長將煙屁股丟在地上,擰動不銹鋼保溫杯喝了口茶,然后又吐了口茶葉在地。
“久違的團建——是時候出發了!”
……
基地燈火通明,上空回響著機器運作的巨大嗡鳴。
逆著巡邏的隊伍,眾人郊游似的,路過一幢幢灰色建筑,優哉游哉來到基地門口。
監控攝像,崗哨和路障在這兒一應俱全,十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把守著一個巨大的……
洞穴?
或者說隧洞入口。
每個專員都填表做了出門登記。
一踏進隧道,陰涼的感覺就貼膚而來。
巖壁凹凸不平,兩側懸掛的昏黃礦燈零星點綴。
長長的隧洞軌道蜿蜒向上,黑漆漆的,直通向不知何時的幽深黑暗。
這是白舟第一次來到地下基地的出口。
他默默跟在眾人身后,只觀察,不出聲。
同時心里泛起嘀咕:
地面坑坑洼洼,前路又一片漆黑……不會就這么走上去吧?
怎么出一趟門,比爬山探險隊還要費勁……
“我們需要交通工具。”
劉科長平靜地說:
“地雷、電磁欄、脈沖槍、機槍火力網……”
“這條隧道上遍布防御外敵的陷阱。”
“——只有乘坐特定的交通工具才能幸免!”
白舟心中一凜。
看著這條幽深仿佛吃人的隧道,他的后背冒起一股涼氣。
幸虧,他從未想過逃跑……
借著礦燈的昏暗光線向里幾步,果然看見一條蜿蜒的鋼鐵軌道。
它靜靜陳列,盤旋向上。
而在軌道起點,一輛仿佛小推車的“敞篷”軌道礦車,出現在眾人面前。
四個輪子緊貼鐵軌,灰撲撲的小礦車帶點鐵銹。
但在它的尾端,又極其違和地裝了個像從垃圾堆搶救出來的超大號工業電風扇。
扇葉有幾片彎曲變形了,網罩更是不知去向,十分狂野。
在扇葉兩斷,還接了幾根用途十分可疑的鐵管。
“這是?”
白舟正打量著,就被劉科長遞過來一個沉甸甸的黃色礦工帽。
“安全第一!”
丟下這句話,劉科長雷厲風行地組織起眾人:
“分批走吧,白舟,你跟著我。”
“啪噠”一聲,白舟打開“小黃帽”的礦燈。
閃亮的光束立刻從他腦門射出,洞穿黑暗深處。
“……”
他覺得自己不像是出門感受自由的。
倒像是被拐下黑井挖礦的。
戴好安全帽,他來到“敞篷”軌道礦車附近,小心翼翼地橫跨上去。
——就算這樣,也還是在褲子上擦了點灰。
“坐好!”
同樣帶著礦工帽的“工友”劉科長也躬腰坐在上面,說話間刷卡解鎖,按下一枚按鈕。
“我要發車了!”
“……哐當!哐當!”
腳下一震,“敞篷”礦車緩緩開動,歡快的“哐當”聲在寂靜的隧道里有節奏的回響。
頭盔上的礦燈照亮前方黑暗,一個隱藏的地下世界在白舟面前徐徐展開。
水珠滴答滑落,隧道壁覆蓋著濕漉漉深色巖石,五彩斑斕仿佛凝固的瑰麗星夜。
當白舟轉頭,礦燈光柱掃過,偶爾能看見驟然閃爍的點點晶瑩,那是嵌在石中的細小礦石碎片。
這里有種簡單而奇妙的新奇,仿佛近距離聆聽著這顆星球的心跳。
礦車駛過像是來自地心的秘密小徑,讓白舟不由得想起曾在晚城讀過的地下城冒險小故事——
探索地下城寶藏的冒險者揮劍砍向攔路的史萊姆。
史萊姆沒躲,身體黏在劍上。
然后史萊姆向黑袍舉報了這件事——因為晚城不允許私藏開刃武器。
——白舟記得,這個冒險小故事的全名好像是叫《晚城禁刀令科普》,據說編纂者是一位黑袍長老。
這里沒有史萊姆,但卻是貨真價實的地下世界。
那么,白舟就是那個乘著礦車的冒險者。
但這里沒有前文明的寶藏,
有的只是特管署挖空了地底布置的無數陷阱……
白舟的眼角余光,已經見過許多機槍地堡和電網了。
在看不見的地方,天知道還有多少蟄伏的危機。
這條鑿空的隧道,是基地進出內外的唯一通道,也是特管署為自己構筑的安全區。
這種情況下,拜血教竟也敢打特管署的主意嗎……
白舟心里正嘀咕著,耳邊倏地傳來劉科長的低沉聲音:
“你知道嗎,這條隧道十分漫長,正常通行可能需要二十分鐘,很不方便。”
“最后,是研究所那群瘋子解決了問題。”
說著,劉科長忽然從邊上拉出一條帶子,從左往右扣住卡槽,將自己安全固定。
“坐好了,白舟!”
“什么?”
白舟立即跟著有樣學樣,卻十分不解。
劉科長表情深邃:“你聽說過……”
“螺旋槳噴氣式加速嗎?”
“啊?”
白舟已經完全不能理解他在說什么了。
“最后再說一遍——”
劉科長的聲音再度傳來,
“我要加速了!”
接著,在白舟扭頭見鬼似的注視下:
意義不明的破風扇葉子,開始加速度旋轉,轉眼就發出螺旋槳的巨大轟鳴。
旁邊插著的那幾根歪歪斜斜的“水管”,倏地噴出半透明的氣體。
然后,
起風了。
“轟”的一聲,
“水管”后的半透明氣體被點燃,噴成長長的幽藍尾焰。
推背感猛然襲來。
“啊啊啊啊——!”
伴隨白舟的驚呼,敞篷的礦車在無盡黑暗的隧道中轟鳴加速。
“轟轟轟!”
風馳電掣,一騎絕塵!
一群倒掛在洞頂休息的蝙蝠被驚擾,撲棱棱大團飛起,像一片會移動的絨布斗篷,卻轉眼又被遠遠甩在礦車身后的黑暗深處。
白舟緊靠背后,膽戰心驚!
藍星,他們在這顆星球的腹中飆車!
乘坐小推車似的改造礦車在地底世界飆車……
雖然這比童話更天方夜譚,但白舟的確正經歷這份荒誕的冒險。
轉眼間,
礦車就翻山越嶺來到盡頭。
軌道盡頭是一座緊閉封鎖的大門。
“哐當、哐當……”
破破爛爛的礦車終于放緩了速度。
“螺旋槳”停止轉動。
“噴氣管”不再噴吐尾焰。
“我們到了。”
劉科長在狹小的礦車里蠕動,解開安全帶準備下車。
——來自地下的地底人白舟,
即將來到他陌生的地表。
“滴——”
劉科長在門前刷卡認證。
漆黑而沉重的大門,緩緩打開。
外面的世界,會是什么模樣?
白舟為此浮想聯翩。
但他其實也知道,自己第一眼看見的肯定不會是什么聽海市。
地下基地的規模如此龐大,頭頂顯然不可能是座有人生活的都市。
——不用想也該知道,基地建在郊外。
所以他大概會先看見藍星的花草樹木,看見一望無垠渺無人煙的荒野。
然后再和大家一起進城。
那么,他在中間有沒有機會去趟東興路,看看那個《死海密卷》……
好像很難。
白舟思索著這一可能。
巖壁顫動,簌簌落下灰塵。
外面的世界漸入視線。
“這是……”白舟眨了下眼睛。
映入眼簾的,和想象中一望無垠的荒涼郊外完全不同。
但也不是什么都市。
——只是一座光禿禿的……儲物間?
大門就嵌在其中一面墻上。
跟著劉科長走出儲物間,外面是個擺滿貨架的房間,光線昏暗,卷簾門緊閉著。
“噠……”
劉科長緩步上前,卷簾門被他一點點掀開。
光芒,涌現進來。
洶涌澎湃的、自然純粹的光,白舟極其陌生的金色光線,前仆后繼從打開的門縫里涌來。
“噠……”
白舟慢慢來到門口,高聳入云的陌生建筑,由無數巨大的玻璃和閃亮的金屬組成,在穹頂下閃爍耀眼的光芒。
霓虹燈光交替閃爍,伴隨喇叭的鳴叫、輪胎與地面的摩擦、還有人群模糊的談笑匯聚成海潮涌來。
遠處,最近白舟剛知道名為汽車的“鐵盒子”匯成一條條移動的光帶,人群如同河水奔流不息。
還有蔚藍澄澈的陌生天空。
與金色的太陽。
陌生而極度繁華的一切,鮮活的呈現在白舟面前。
——就在馬路對面,還有一棟在眾建筑中最高最醒目的摩天大廈。
在這座氣派大廈的樓頂,懸掛著一張巨大的電子招牌。
上面的燈光即使在白天也閃爍醒目,寫著——
“聽海歡迎你!”
整個聽海,也許都能看見這個巨大的招牌。
白舟呆呆看著眼前的一切,后知后覺地回頭看向身后。
大隱隱于市!
原來地下基地不在郊外,而是就在聽海市中心的下面。
……白舟抬頭看向頭頂。
這個坐落于市中心且常年關門的破舊小屋,頂著一個幾乎掉漆的招牌。
——“千奇百怪雜貨鋪”!
黑箱特管署36號分部的地下基地入口,就隱藏其中。
這時,
“轟”的一聲——
耳邊倏地傳來一聲引擎的低沉轟鳴,讓白舟回過神來
白舟這才發現,身旁的劉科長趁著他發呆的功夫,不知何時消失不見。
“去哪了……?”
“滴滴!”
刺耳的喇叭響了兩下,接著傳來劉科長的呼喊:
“白舟!這呢!”
白舟忙順著聲音望去,然后眨了下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視線。
“劉科長?!”
車水馬龍的街道,路邊正停著一輛車。
鵝黃色瑪莎拉蒂MC20優雅的像一只挺頸的天鵝。
駕駛座上,一身醒目的白色西裝,冷酷帥氣的國字黑臉中年,正朝白舟用力揮手。
他戴著與少校同款的墨鏡,脖頸上戴著金鏈,西裝胸前的兜里還騷包地插著一朵鮮艷的紅玫瑰。
如果不是車上還能看見那個印著“感恩回饋、限量贈品”字樣的熟悉保溫杯……
就算對方喊他,白舟也絕不敢認他是劉科長!
——先不說這車哪來的。
這人甚至不知道從哪換了套衣服出來!
那個可靠而生活樸素的老大哥呢?
白舟茫然站在原地。
“既然進了城,就該有點城里人的樣子!”
劉科長氣定神閑邁步下車,踩著锃亮的定制皮鞋,向白舟徑直走來。
一根大得夸張的雪茄火星明滅,杵在他咧開的嘴里。
“無論何時都不能丟組織的臉,以后你就會習慣。”
輕拍下白舟肩膀,他摘下沉甸甸的大金鏈子,不由分說戴在白舟身上。
在來往路人頻頻驚羨回頭的注目禮中,一席盛裝的劉科長為白舟拉開副駕駛的敞篷蝴蝶門。
墨鏡后的冷酷臉龐,對他露出笑意:
“歡迎來到聽海市,少年!”
“或者我應該說——”
“歡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