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晚十一點。
白天人山人海的安息墓所,已經空無一人,到處靜悄悄的。
一道身影悄然趕至。
白舟手捧鮮花,在劉科長墓前緩緩蹲下。
——他倒不是來送花緬懷的。
只是如果有人發現,問白舟來干什么時,他就可以拿花出來,說自己來看看劉科長。
還能說晚上看望死去的故人,是他們晚城的傳統。
——雖然晚城其實根本沒有這個傳統。
但實際上——
白舟是來挖墳的!
到處都看不見遺言,巨大的疑惑一直懸在白舟心底。
誰動了劉科長的尸體?
這里面一定是有異常的。
如果是別人,白舟可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但這人是劉科長,所以不行。
……臨來之前,白舟還實踐了最近的學習成果,在自己胸口用紅墨水描繪了個隱匿用的儀式。
這是個很小的儀式,主要作用是降低存在感,躲藏起來時更不容易被發現。
可惜手環已經上交,不然搭配光學隱身更好用些。
“不能再等了……”
四下一片靜謐,白舟放下花束,緩緩從背后掏出一根嶄新的板凳腿。
在最初的抗拒過后,他開始發現這玩意其實相當實用。
取材方便,而且隨時拿出來都不會被人懷疑,天然就是最好的偽裝。
——但偏偏拿它做什么都可以。
可以拿來砍人,稍微改造一下,也能當成撬棍。
比如現在。
“咔啦——咔啦——”
拿板凳腿緩緩撬開封存骨灰盒的水泥石板縫隙,挪開石板一角,白舟探手進去摸索。
很快,他就將一個蓋著聯邦旗幟的小盒子掏了出來。
旗幟取開放到一邊,沉甸甸的黑色小盒子上,劉大哥的黑白相片對著白舟尬笑。
倆人就這么面面相覷。
和照片上的國字臉大眼瞪小眼,白舟不由得想到,上次和劉大哥見面時的場景。
這也是你要給我的驚喜么?
“劉大哥,無意冒犯……”
一邊念叨著,白舟一邊“咔吧咔吧”用力撬著骨灰盒。
……說實話,剛掏出來這盒子的時候,白舟就后悔了。
因為他能夠掂量出來,這里面沉甸甸的,應該是真有東西的。
但能在這里面的,不是骨灰還能是什么……
深夜盜尸,要是被特管署知道,恐怕都不是把他拉去醫院那么簡單了。
他這行為比拜血教徒還不正常!
但事已至此,怎么也不能白跑一趟。
好歹讓他看一眼。
——來都來了!
“咔”的一聲!
骨灰盒被白舟成功撬開。
白舟“嘩啦”一聲放下板凳腿,又把盒蓋扒拉到一邊,然后定睛去看。
里面果然是有骨灰的,看來是我……
白舟忽然僵住表情,不可思議地眨了下眼睛。
骨灰呢?!
映入眼簾的,只有潮濕而骯臟的泥沙,被隨意的填在骨灰盒里。
砂礫在動。
原來是幾條猩紅的蚯蚓在砂礫中翻涌、拱動,留下一道道黏膩濕滑的痕跡。
還有更多叫不出名字的黑色甲蟲,靈活地穿行在砂礫的縫隙之間,爬滿整個不大的骨灰盒內部。
“……什么東西?”
只是端著這樣一個惡心瘆人的“蟲盒”,白舟都覺得手臂上起滿雞皮疙瘩,險些將它一把扔出去。
胃里一陣翻涌,接著一股強烈的荒謬感和被愚弄感襲上心頭。
埋葬英雄專員們的安息圣所下面,沒有骨灰,而是一堆長蟲的沙子?
他們所有人,白天敬禮哀悼了半天,就是對著這么一個東西?
很可笑。
這看上去,根本就是有人隨便抓了把泥沙進去!
難怪他看不見遺言,對著這玩意能看見遺言才有鬼了!
那么……其他人呢?
接著,白舟又看向四周。
其他墓碑下面,也都是這樣嗎?
問題是,劉科長的骨灰去哪了?
所有人的骨灰又都去哪了?
白舟不能理解。
疑惑與憤怒沖擊著他。
他想知道,是哪個在褻瀆劉科長的尸體?
但他又實在想不到,什么人、出于什么動機會偷走一盒骨灰。
區區骨灰能拿來做什么?
總不能是沖奶粉喝補充鈣質吧?
但思索片刻,他的心底又生出一點不切實際的希望……
萬一,劉科長其實沒死呢?
或許他只是假死,隱姓埋名被派去執行艱巨任務。
白舟在晚城讀過這樣的故事。
故事里有個叫黑冰雹女士的,假死躺進棺材里面,被郵寄給敵對勢力“七個巨人”。
當那些人好奇地打開棺材時,黑冰雹女士直接從里面跳了出來,手持大刀將他們砍瓜切菜統統拿下。
——原來,這位黑冰雹女士是黑袍組織的精英,為了維護晚城的和平而有此奇謀。
白舟是在黑袍少年訓練團的招生手冊上看到的這個小故事,至今記憶猶新。
可見假死在一些秘密組織應該不是特別罕見的事情……
“噠——”
倏地,身旁傳來一點聲響。
像是腳步,但格外輕微。
在異常靜謐的環境中,這聲響讓本就十足警惕的白舟嚇得一個激靈。
這個時間,誰會來安息墓所?
白舟立刻合上骨灰盒,朝著聲源看去。
一座安靜的墓碑在不遠處默然矗立。
“?”
白舟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因為剛才的聲音,似乎就是從它那里傳來的。
詐尸了?
不至于吧,大家都是同事。
下個瞬間,
又是幾聲極其微弱的聲音從下面傳來,甚至還隱隱有說話的聲音。
接著,那座銀白墓碑前封存骨灰盒的水泥板,開始晃動。
“不對勁!”
白舟立刻起身欲跑,但四周并沒什么障礙,唯一能夠躲藏的地方是……
一把扯起地上的聯邦旗幟,抱著骨灰盒的白舟毫不猶豫地跳入本該放置劉科長骨灰盒的墓坑。
接著,他抬手將水泥板拉回來,嚴絲合縫地蓋上。
安息墓所恢復了靜謐,再無任何異樣。
——但下一秒,水泥板又被悄悄拉開。
一只手探出來摸索著,摸到落在外面的板凳腿后,“嗖”的一下抽走縮回。
水泥板再次蓋上,一切如常。
只剩下一絲縫隙。
一雙眼睛隱藏在縫隙后的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觀察外面。
“……”
白舟抱著骨灰盒彎腰蹲下,在黑乎乎的逼仄坑道里精神緊繃。
放骨灰盒的坑里不大不小,躺下很難,但蹲著倒是剛好。
對骨灰盒來說異常寬敞的空間,放一整個活人進來就顯得十分狹窄。
大概誰都不會想到,單人間的墓坑也能在某天變成雙人間。
畢竟再怎么思念亡者,也不至于躺進來一塊睡覺……
黑漆漆的,很擠,但暖暖的,有點溫馨,體驗還行——下次絕不再來了。
沒過多久,外面傳來一聲脆響,吸引白舟的注意。
不遠處的墓碑前,水泥蓋板被徹底打開。
一群人從里面走出。
先是腦袋,然后肩膀。
然后是這群人的腦袋和肩膀忽高忽低地起伏著,緩緩抬升。
——那下面有樓梯?
白舟傻了眼,低頭看向自己屁股下面坐著的實打實的坑洞。
完全不一樣。
安息墓所的下面,怎么會有個地下通道?
轉眼功夫,這些人就都出來。
有幾個人拎著好大的手提箱,警惕地分散在林立的墓碑之間。
還有的帶著墨鏡,兩腿敞開蹲在地上。
雖然他們全都穿著一樣的西裝制服,可穿法卻大相徑庭。
有人將袖子高高擼起,露出胳膊上的紅色蜘蛛紋身。
有人西裝領口敞開露出**胸膛,還有人直接將西裝的下半截裁剪了一半……
愣是把黑西裝穿出奇裝異服的感覺。
只有領頭的男人穿西裝最為板正,但他頭頂的光頭也最為醒目。
——他們來自外面!
看見他們的第一眼,白舟就確認了這一事實。
拜血教提前打進來了?
好像拜血教也不這樣……吊兒郎當?
白舟在坑洞里抱緊骨灰盒,弓背彎腰斂聲屏氣,精神高度緊繃,
可是,外人怎么會知道這個隱秘的通道……
“老大,咱們神神秘秘地從地道走半天,就是來這地方?”
小弟有點不爽嘟囔,同時從口袋里掏出根香煙,雙手捧著遞給光頭,
“搞這么神秘,還讓咱們等這么久……”
“啥人啊,這么大面子?”
“啪”的一下——
香煙飛落在地。
一巴掌狠狠扇在腦門,將他直接拍到在地,
“你懂個屁!”
光頭男人怒目而視,低聲怒吼:
“這次的事情,少問,少說,只做事!”
“再嘰嘰歪歪,我也護不住你!”
小弟捂著腦袋,哼哼唧唧地起身:
“是……”
眾人于是心中凜然,亞洲蹲的小弟也直接站了起來。
“——來了。”
倏地,光頭嚴肅起來。
每個人的腰板下意識挺直,擼起袖子的西裝制服也放了下來,蓋住胳膊上的蜘蛛紋身。
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向遠處——
幾名穿著黑西裝、氣場與這邊明顯不同的肌肉男人,簇擁著一人緩緩走來。
伴隨距離拉近,那人身影漸漸清晰。
晃動的胡須,鼓脹的大腦袋和炯炯有神的眼睛……
圓嘟嘟而正義凜然的黑貓警長玩偶,被那人抱在懷里。
面容陰柔如女人的軍裝男人,出現在眾人面前。
“……?!”
躲藏在暗處的白舟凜然一驚。
韓副官?
他怎么會到這里!
劉科長信任的“后臺”與多年同事,白天還對白舟說很看好他,為他爭取到晉升機會的韓副官……
怎么會在這個時候,在這里見一群外人?
難道,他背叛了少校、要出賣組織嗎?
可……為什么?
他在基地位高權重,堪稱一人之下,難道組織給他的還不夠多?
白舟捂住嘴巴,不敢發出半點動靜,就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他意識到,自己或許無意間撞破了一個非常關鍵的秘密。
“……”漫不經心打量下領頭的光頭男人,韓副官輕輕蹙起眉頭:
“小李呢?”
“李哥被大人安排去其他地方了,我是新上來的小王,之后這類的交接由我負責。”
光頭笑著遞上名片,模樣十分恭敬。
隨便看了眼名片,韓副官不置可否,將名片收下。
“還愣著干什么?”
光頭轉身,瞪了身后的下屬一眼。
“是!”
下屬們立刻提著幾個手提箱送過來,被韓副官的下屬小心接過。
“……沒問題。”
他們打開手提箱簡單地清點一下,然后朝韓副官干脆利落地點頭。
“很好。”
韓副官嘴角輕輕勾起,將手中的“黑貓警長”玩偶遞了過來。
“這就是這次的‘人材’。”
“驗貨吧。”
他輕聲開口,言簡意賅,看上去頗為熟練。
于是光頭捧起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黑貓警長玩偶。
這個可可愛愛又正義凜然的黑貓警長,鼓脹圓嘟嘟的模樣落在西裝男人的眼里……
似乎帶著令人驚悚的恐怖。
他屏住呼吸,咽了口唾沫,顫抖著的手拉開玩偶身上的拉鏈。
“刺啦”一聲——
想象中的棉花并不存在。
在“黑貓警長”的腹腔里,是一個邊緣異常光滑的透明玻璃窗口。
隔著窗口,一副令人窒息的畫面映入眼簾:
淡黃色的營養液里,一顆拳頭大小的心臟,正穩定有力的律動著,無數根血管連同心臟,向下聯通許多器官。
這些似乎經過精簡改造的器官,被密密麻麻塞在“黑貓警長”的腹腔,卻仍舊維持正常運行。
它們構成了微縮精密的循環系統,在一次次的輸血與代謝中,吸收營養代謝廢物。
——而從心臟向上,許多血管直通玩偶的腦袋。
從下往上,隱約能看見這罐容器的最頂端,有一個鮮活的人類大腦。
灰白色的褶皺溝壑縱橫,時而在溝壑之上閃過的火花,似乎證明著……這顆大腦仍在保持思考。
——在這個黑白分明、象征正義的可愛玩偶內部,裝填著一個“活著的人”。
他的生命仍在維持,他的大腦仍能思考和感覺,他的生物系統仍在運行,但卻不再需要食物和呼吸。
安靜的營養液下,隱藏著的卻是一條生命最鮮活的洶涌。
難以想象,韓副官一直都在抱著這樣的東西。
但光頭知道,這就是他這次交易的對象。
——“人材”!
光頭忽然胃里翻滾,抬手捂住嘴巴。
這時,有臉色慘白的小弟低聲干嘔,忍不住嘟囔:
“這東西,好惡心……”
“嗯?”
韓副官的眼神注視過來。
平靜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在他身后,幾名西裝男人蠢蠢欲動。
氣氛降低至冰點。
直到光頭走了過來,彎腰賠笑道:
“上面讓我向您問好,今天帶著‘人材’回去,您要的魔藥,明天就能送到!”
韓副官的眼神,這才緩和下來。
“它不惡心,也不是什么‘東西’。”
“啪“的一下,
一只手輕輕拍了下黑貓警長圓滾滾的大腦袋。
韓副官撫摸的動作十分溫柔,聲音帶著些許陶醉。
“其實,我連你們一貫稱呼的‘人材’這個名字也不喜歡。”
“因為它是最完美的、象征生命奇跡的藝術品。”
“……所以,請你們在稱呼它時,叫它的名字。”
韓副官聲音帶上些許緬懷,像是看到某位老友似的。
他說:
“——他叫劉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