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嗎?”
白舟問:“逃亡的話,會怎樣?”
“不怎么樣。”
鴉說,“會自由。”
“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以后更精彩。”
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龐依舊仿佛冰封,像是北極永凍的港口。
可那片終年寒冷的北方凍土,卻能孕育出美得叫人心顫的天鵝。
然后這只天鵝就這樣雄赳赳地闖入白舟的世界,對他說“我們一起逃亡”。
這么多年白舟聽過的,比“加油”更溫暖的話大概就是在“我在”,她既不逼你向前也不勸你逃避,而是就在你身邊,不論你想如何都隨你便。
鴉就是這樣的人,她永遠(yuǎn)不替白舟做決定。
但你只要下定決心,她就帶你跨上那匹命運的騾子一路撒歡狂飆。
——反正是你選定的方向沒錯,具體怎么跑跑得多快你就別管了。
“……”
于是白舟忽然安心下來。
雖然最近這段時間過得一塌糊涂,雖然總覺得前途一片無亮,但鴉這么一說,他反而心里踏實許多。
仔細(xì)想想,外面的世界不也挺好?
那是個完全新奇的世界,到處都是高樓大廈,霓虹閃爍的深夜街頭,神秘與日常并不交織。
大家對神秘世界全都一無所知,只在暗中才有官方和拜血教圖激流洶涌。
熙熙攘攘的人群為了生活忙碌,去學(xué)校的學(xué)生成群結(jié)隊,這時白舟從高樓躍下從天而降。
陌生的風(fēng)拂過身上,他轉(zhuǎn)眼之間混入人群消失不見。
就這樣迎著陌生的陽光,正大光明的一路逃亡。
和鴉一起。
……似乎,也不賴?
那一定是很有緊迫感的刺激生活,和過往白舟的人生截然不同。
面對白舟的逃跑與復(fù)仇,擔(dān)心秘密暴露的特管署一定會派出源源不斷的追兵。
麻煩的人物會沿著城市的脈絡(luò)四處追尋,布下天羅地網(wǎng),在空曠的街頭將白舟圍追堵截。
——但這樣總比在基地里被人盯著,等待被當(dāng)豬宰要強。
想到這里,白舟不僅不再害怕……甚至,反而對這樣的未來隱隱有些期待。
他身體深處的細(xì)胞活躍起來。
那樣的日子當(dāng)然比在基地里混日子危險太多……可也帶點浪漫主義的冒險色彩。
那些冒險故事不都這樣?主角的人生從被反派追殺開始一路豬突猛進,最后完成搖身一變的華麗轉(zhuǎn)身。
白舟討厭麻煩,低調(diào)做人相當(dāng)謹(jǐn)慎,還特別喜歡悶聲發(fā)大財。
但不代表他是慫包。
他在晚城都不安分,總想去外面的荒野看看……雖然幸虧沒看。
他的天命途徑——是“冒險者”來著。
或許這樣的冒險人生,反而更契合這個途徑的真諦。
只要白舟變強的速度,讓追殺他的人追趕不上。
就總有一天,他再反殺回來,把該死的人統(tǒng)統(tǒng)殺光!
不過,在這之前——
“在離開這座基地之前,我還想做一件事。”白舟說道。
“什么事?”
“殺人。”
鴉意外側(cè)目,沒想到這話竟然會是白舟說出:
“殺什么人?”
“韓副官。”
鴉瞬間了然,“他的確該死。”
“但這個人……并不好殺。”鴉又說。
“怎么講?”白舟謙虛討教。
“你讓我?guī)湍阏{(diào)查‘吃人’的真相,我查清了。”
“你還拜托我搞清基地的實力,這一點,我也搞清楚了。”
鴉的表情凝重起來,
“——基地里面,最值得注意的是四支【持劍人】戰(zhàn)術(shù)小隊。”
“這是特管署的招牌快速反應(yīng)部隊,以出色戰(zhàn)術(shù)與先進裝備著稱,專門用來以更有效的方式打擊不法教團的危險活動。”
“……好在,你暫時不用擔(dān)心這群殺人機器,因為明晚,他們會是對抗拜血教的主力。”
鴉的聲音稍作停頓,又繼續(xù)說道:
“另外,基地六大部門,除去黑箱維護部,共有五名尉級軍官,每個都是部門主管,是3級以上的非凡者。”
“……而韓副官,因為晉升時間較短,是唯一不是3級非凡者的軍官。”
“——但他在2級非凡者中絕對是戰(zhàn)斗力最強的那批。”
“因為,他可能是基地里除去少校最有錢的那個,有足夠資本武裝強化自身。”
鴉凝聲警告著白舟,
“你才剛剛成為1級‘冒險者’,就算你是天命者,和韓副官間的差距仍舊不容忽視。”
“這個人,對你來說,或許相當(dāng)棘手!”
“2級非凡者……”
白舟若有所思,確實有點難辦。
但鴉又說:
“……不過,在走前殺掉韓副官,的確是件很有必要的事。”
“哎?”
“基地的一切,都是在暗中進行。”
鴉搖頭說道:
“在韓副官背后隱藏著許多人,但所有的實質(zhì)證據(jù)和線索,都在韓副官身上戛然而止。”
“這人直接處理一切對接,背負(fù)了最多秘密,而且他的手上,疑似有個賬本。”
“賬本?”白舟心里一動。
他想起,韓副官身上有個從不離身的黑色筆記本。
“白舟,你要明白,特管署和36號分部不能一概而論。”
鴉用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語氣,和白舟這樣講述,
“你不可能永遠(yuǎn)和官方對抗,那是沒有活路的。”
“但如果不能徹底揭露36號分部的真面目,追殺就不會停下,要面對的人也會愈發(fā)讓人絕望。”
“我明白了。”白舟點頭。
“所以,在他們意識到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秘密,對我追殺之前……”
“從韓副官身上拿到最關(guān)鍵的一部分線索,明晚就是最后的機會,對嗎?”
“……理論上說,是。”
鴉猶豫著點頭:“但,很難!”
“——那就殺!”
這還有什么說的了?
各種因素疊加,理由充分到不能再充分了。
——韓副官必須死!
其他人,暫時還惹不起。
殺韓副官的性價比最高,破局的關(guān)鍵線索也在他的身上。
至于實力——
“這不是還有一個晚上嗎?”
白舟說道。
他似乎早有心理準(zhǔn)備。
這讓鴉愣了一下,不明白白舟的意思。
“一個晚上……你能做什么?”
你是“冒險者”,又不是“夢游神”,睡一覺就能在夢中尋到機緣立地飛升了。
這才幾點,就開始做夢!
扣分!
等分?jǐn)?shù)不夠了就回去重新特訓(xùn)!
白舟看了一眼窗外的塔樓,上面的時間是晚上八點。
“時候不早,該布置去倒影墟界的儀式了。”
他這樣說道。
如同進入鏡中迷霧一樣,在午夜零點,借助儀式進入倒影墟界,是非凡者的必修功課。
鴉很早就教過,但白舟一直沒來得及實踐。
如果不是劉大哥出事,他本來在特訓(xùn)完成當(dāng)晚,就準(zhǔn)備去一趟了。
但現(xiàn)在真的是時候了。
——再入“誅羅紀(jì)”!
首先把那個“特洛伊木馬”撿回來,感覺能起到作用。
然后找死胖子復(fù)仇,這次絕對一刀劈死,不留給它變身的機會。
白舟相當(dāng)好奇,死胖子頭頂與其他尸體格格不入的遺言是怎么回事?
如果實現(xiàn)遺愿的話,他能拿到什么?
成為非凡者后,他一直都沒機會,再完成過哪個新的遺愿。
但白舟知道,這或許是他變強的最快“捷徑”。
即使一夜之間,可能也有決定生死的極大改變!
定下簡單目標(biāo),白舟就有了充分的干勁。
……然而,鴉似乎有不同的看法。
“倒影墟界?”
鴉啞然。
她揉了揉腦袋,帶一點無奈的看向白舟,
“你似乎對倒影墟界的認(rèn)知存在誤區(qū)。”
“……倒影墟界,可不是去一趟就能撿到收獲的地方。”
白舟眨了下眼睛。
這樣嗎?
鴉說:
“我想,你應(yīng)該也注意到了,其實所謂的倒影墟界,就是一個放大無數(shù)倍的聽海都市……但又似是而非。”
“因為你是在聽海市進入的倒影墟界,所以你去的就是【倒影聽海】。”
“簡單來說,就是當(dāng)前文明在藍(lán)星背面的倒影。”
“一個個倒影都市和都市之間遍布迷霧的空曠荒野,形成了我們所見的倒影墟界。”
“——晚城,就是拜血教在‘倒影聽海’邊緣搞出來的據(jù)點。”
白舟:“……?”
鴉在說什么?
他怎么聽不懂。
什么叫……聽海市的倒影?
你說外面那個遍地高樓大廈的都市嗎?
——你確定倒影墟界長這樣?
“上次你一進去就遭遇危險,已經(jīng)足夠說明這個地方的兇險了。”
鴉凝重地對著白舟警告:
“大部分資源都被官方壟斷了,其他資源地都兇險萬分,多數(shù)非凡者都是組團探索。”
“再不然,就只能是四處走走碰運氣。”
“現(xiàn)在時間緊迫,我并不建議你寄希望于倒影墟界這樣一個純碰運氣的地方。”
“要是被官方的人在里面遇見你,可能還有新的麻煩!”
“……”
清澈的眼睛眨個不停。
白舟是真的越聽越迷糊了。
哪來的其他人壟斷資源,還組團,被官方的人發(fā)現(xiàn)……
在那片鳥不拉屎的荒原廢墟,
除了怪物和尸體,白舟就沒見過半個活人。
……好像,哪里不太對。
直到此刻,白舟終于意識到——
自己的認(rèn)知,和鴉的認(rèn)知,似乎出現(xiàn)了極大的偏差。
“那你之前提到的前文明遺產(chǎn)……”白舟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竟然在惦記這個嗎?”
鴉微微睜大紅寶石似的眼睛。
她忍不住橫了白舟一眼:
“雖然,或許是《誓圣斬》非凡知識的牽引,讓你初次踏足倒影墟界,就撿到一桿破碎的入門級非凡兵刃……”
“可能是這次的好運,讓你產(chǎn)生了錯覺。”
“——但實際上,這是非常小概率的事。”
“你總不能指望,依靠去小學(xué)生的跳蚤市場撿到古董黃金發(fā)家致富。”
鴉忽然覺得,自己的特訓(xùn)還有相當(dāng)大的漏洞。
她真的很有必要和白舟好好科普一下,倒影墟界中的弱肉強食了。
那片充滿怪誕而似是而非的龐大都市,可是貨真價實的“黑暗森林”。
“嘩”的一聲——
火苗在她手中亮起,憑空塑造形狀。
一層層火焰塑造的高樓在她手中托舉起來。
接著,以地基為界線,另一片高樓在其下對稱出現(xiàn)。
熊熊燃燒的火光,照耀鴉無奈的臉龐:
“我們腳下的聽海市,是在藍(lán)星表面,而【倒影聽海】就在藍(lán)星背面,但卻是背面的表層!”
“那是幾百年來聽海市過往終焉的匯聚。”
“所有聽海市在本文明時代的逝去之物,都會以不同形式在此處回響。”
說著,鴉手中的火焰都市轟然坍塌。
新的城市從廢墟上崛起。
新的火焰對稱倒影也再次出現(xiàn)。
“每當(dāng)一個新的文明時代到來,它的倒影就會出現(xiàn)在倒影墟界的表層,將上個文明的痕跡掩埋在下面的深層。”
“歷史總是這樣不是么?新的文明總建立在過去文明的廢墟之上。”
“如此歷史向前,文明更迭,一個個古老而不可知的前文明,就被層層掩埋在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文明之下。”
“轟然”一聲,
混亂的火焰,交織在了高樓大廈的倒影之下,亂成一團,不可探知。
——象征著那些被【倒影聽海】鎮(zhèn)壓掩埋在更深處的諸多前文明。
這時,鴉又說道:
“這些深層的過往,徹底被埋葬,無人能夠探知,伴隨時光流逝漸漸消磨。”
“偶爾,前文明的遺物或亡靈,甚至是一整座【廢墟】……”
“不甘心就此消磨,從深層之下‘溢’出,來到墟界表層現(xiàn)世——”
“就成了我們最大的機遇,也成為最大的危險!”
“每一次這種情況,都會伴隨腥風(fēng)血雨的爭奪。”
鴉攤開雙手,“畢竟,僧多肉少。”
“也就是你的機械矛槍級別不高,又破碎的厲害……”
“估計從下面溢出時沒鬧出大動靜,這才不起眼地躺在路邊,被你撿了個漏。”
“——而現(xiàn)在,你還想再有這種情況?”
“真不是我打擊你……”
鴉冷冷搖頭。
——但站在他對面的白舟,其實已經(jīng)徹底聽茫然了。
合著,你們所謂對前文明遺跡的發(fā)掘和研究……
全都是在等著人家自己“溢出”到表層?
合著,你們的倒影墟界長這樣?
那我在哪?
——我一頭扎哪去了?
表面上繃著臉?biāo)妓鳎鋵嵃字坌睦飦y成一團。
明白了。
白舟明白了……
他去的地方,根本就不是他自己以為的,倒影墟界中的某處“犄角疙瘩”。
——他去的壓根就不是倒影墟界!
或者說,不是其他人認(rèn)為的倒影墟界!
因為他們只能在倒影墟界的表層活動,被動等待前文明遺跡或者遺物冒出來。
——但白舟不同。
他們不一樣,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樣。
——他一個人在“深層”!
他就跟個孤獨患者一樣,自己一個人獨處在鴉口中不能被人探知的、被掩埋的墟界深層。
或者說……
他直接就在前文明里了。
——這算什么?
“我覺得,或許……”
白舟深吸口氣,強行按捺住心臟的躁動,看向鴉說道:
“或許,我運氣真的足夠好,能再遇見什么東西‘溢出來’呢?”
他說,
“在注意安全的情況下,我就去墟界看看,也不影響什么,不是嗎?”
“那倒是。”鴉的表情緩和下來。
“只要你不在這上面寄托太多期望就行。”
“嗯……”
白舟緩緩點頭。
“噗通、噗通、噗通!”
心臟快要跳出胸腔,可他仍舊保持面色如常。
沒有血腥爭奪,沒有弱肉強食。
無人知曉,白舟正在獨享一座前文明的廢墟。
所有非凡者都在“第一層”爭來爭去……就白舟一個人在不知道哪一層的深處。
——原來,我獨自“冒險”在歷史深層?
——獨自探索在暫時還不能看清全貌的神秘“誅羅紀(jì)”?
直到這一刻,白舟仍然懷疑鴉是否在和他開玩笑,恍惚間如在夢中。
……因為這樣的話,他未免也太特殊了點兒。
其他人能去的地方,白舟也能去;
只要不用通行證,用正常儀式過去,應(yīng)該就能抵達(dá)非凡者匯聚的表層。
但其他人不能去的、無法想象之地……他都探索半天了。
——真正的百無禁忌!
仿佛是從晚城破碎的那天開始,
白舟就徹底變了個人。
什么韓副官,什么少校……
似乎突然間都不能再帶給白舟任何恐懼和壓迫感了。
他們對白舟一無所知。
連白舟自己都看不透現(xiàn)在的自己。
每個人都曾有過樂觀得不得了的年輕歲月,白舟小時總覺得,再過兩三年,自己就會變成一個很厲害的人物。
他是真心這么想的。
然后三年又三年。
想了一千個妄想也沒有一個變成現(xiàn)實,直到有天白舟停止了妄想。
可就在這個時候,最狂野的妄想闖進他的現(xiàn)實。
那個會為了餓肚子發(fā)愁、平庸而艱難長大的白舟,
似乎在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不見。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
白舟倏地想起,自己晉升【冒險者】時,鴉跟他講過的話語——
“恭喜你,天命者白舟!”
他緩緩攥起拳頭,握緊掌心象征命運的紋路。
仿佛將命運握在手中,一種微妙的信心油然而生。
原來——
“天命”,真的在我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