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冊之上,泛起流光,這一次掀開的,并非是新的一頁,而是停留在了那個盜竊佛燈燈油的鼠精【燈影兒】的那一頁。
鼠精的故事,尚未完全。
只是現在,雖然泛起了漣漪,但是卻沒有繼續展露。
這佛心空洞的地方地方不小,就這樣朝著下面不斷地盤旋,蔓延下去,周衍按著刀,朝著下面緩步走去,借助山君玉符的力量,駕馭流風。
絲絲縷縷的流風纏繞在周衍身邊。
一旦有敵人靠近,流風就會化作漣漪,將這變化傳遞到周衍心底,讓他能夠快速地做出反應。
而在這臥佛寺主殿,陳玄禮,李隆基,高力士三人看著那少年道人持刀下去,心里也微微提起來,陳玄禮沉默了下,道“陛下,您說他是——”
泰山公。
歷代親封,道行無上,無量法力的一品仙神。
可剛剛那個少年人,雖然有勇武豪邁,一身法力也隱隱有點深不可測的感覺,卻也還是局限于人間的水準,按照高力士的判斷,算是道門年輕一代頂尖。
道行高深,按照朝廷的劃分,應該算是五品到六品。
在道家法會上穿紫袍,屬高功。
可泰山公……當代所有道門佛門高人加一起都不會是泰山公的對手,能夠和這個名號對標比肩的,應該是從古至今幾千年來,那每代一兩個,甚至于數代一人的上三品仙神。
李三郎只是道:“誰知道呢?”
他環顧周圍,佛殿高聳,在佛像后面有能工巧匠繪制的壁畫,描述的都是佛經里面的故事,餓鬼,修羅,夜叉,美人,羅漢,金剛,菩薩,眾生百態,圍繞在佛陀周圍。
“這繩索拉好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忽而聽到了一陣細碎的機括聲音。
李隆基三人看到那一座佛燈忽然轉動,然后猛然朝著下面墜下去,陳玄禮拉著繩子,沒法去拿,李隆基雖然反應最快,但那佛燈墜下之速,根本來不及抓住。
李隆基瞬間反應過來:“不好!”
佛心密道,瞬間鎖死。
鎖死的鋼板上,一層一層上面密布了佛門經文,《佛說長壽滅罪護諸童子陀羅尼經》,陳玄禮手中的重刀直接卡進去,這把他器煉了幾十年的寶刀和佛門暗門撞擊,迸發出火焰。
陳玄禮以一人之力,頂住了這連接地脈的佛門結界。
一股氣鼓足,猛然一拉繩索。
繩索拉上來,卻在中間空了,這繩子竟是已經斷了。
他面色微變,但是繩子斷裂在他的預料之外,所以拉扯繩索的時候,發力就過于猛,這一下連帶著刀都朝著后面晃了一下,佛心暗門上,金色流光猛然閃過,伴隨著一聲脆響,陳玄禮被逼得后退。
轟?。?!
佛心暗門,竟是死死關住。
這轟的一聲響動,巨大的臥佛之上泛起一層金光,金光如同漣漪散開,本來被周衍打破,掃平的木臺重新恢復,上面的根根紅燭點亮,唯獨缺少一盞佛燈。
藍色的經幡垂下,木格上繪制著佛陀講經說法,眾生云集的神話故事,風吹過來,混合著臥佛的金光漣漪,暗門的余響,匯聚成了一聲莊嚴肅穆的佛門低吟。
【牟————】
大地和空氣都在震動。
陳玄禮道:“糟糕……”
李隆基意識到一點,周衍進去的,恐怕是整個寺廟最核心的地方,否則的話,不會有這種機關開啟,進入內部之后,還要將開啟機關之物收走的布置。
他們三個到佛像前,佛心空洞,但是此刻已經被刻滿經文呢的特殊材料填充,陳玄禮手掌按在那里,青色如同琉璃般的地脈之火升騰,狠狠往下面按。
這足以將妖孽直接化作琉璃摔碎成粉末的火,接觸到那佛像的時候,卻沒有什么效果,佛心泛起漣漪,金色佛門氣韻不絕。
陳玄禮認出了目前的情況:“這不是單個妖魔,是以寺廟為基礎,以地脈靈脈為根基的大型妖魔結界?!?/p>
李隆基道:“如果說,這里是核心機關。”
“那么,這里的動靜也就代表著?!?/p>
皇帝轉身。
佛殿的門不知道什么時候打開,剛剛還在外面游蕩的僧眾都匯聚在了這佛殿外面,密密麻麻,沒有半點聲音和動靜,他們的表情一模一樣,雙手合十放在胸口。
安靜注視著眼前的三人。
嘩嘩——
金蟬從眼睛里爬出來,震動翅膀。
他們開口,念誦佛音,沒有漣漪,沒有情緒,唯獨重復。
“阿彌陀佛?!?/p>
糟!
……………………
周衍正在佛心通道里面往下面走,只是才走了沒有多久,忽然感覺到一個東西從上面直直地墜下來,流風一轉,一牽引,左手握緊,狠狠朝著自己這邊一拉。
那東西朝著周衍這里飛過來,周衍抬手抓住。
定睛一看,正是那一盞青銅佛燈。
周衍在看到佛燈的時候,立刻意識到不對,一拉繩子,卻已斷絕,朝著上面奔去,卻見之前本來走過的道路,已經被層層封死。
周衍灌注法力,雙瞳法眼清晰無比看到了這封死了入口的,竟然是一整個完整的玄鐵礦脈,墨色玄鐵直接和大地連接起來,除非有扛山之力,否則的話,難以從這里出去。
“……呵,看起來,真的是臥佛寺的核心地方?!?/p>
周衍的鬢角有點汗,他的精神緊繃,卻也還有灑脫玩笑的心思,回身看著這幽深寂靜的甬道,道:“那么,是直搗黃龍,還是說,被請君入甕呢?!?/p>
他看著自己的手臂,代表金蟬侵蝕的金色紋路,已經蔓延到了手腕處,元丹丘開壇做法之后寫下的【凈身神咒】正在克制侵蝕。
有此咒在,就算是金紋蔓延,周衍也無恙。
但是【凈身神咒】一旦被沖破,那么那些金禪蟲卵就會開始吞噬周衍的血肉,到時候,當真就是回天乏力了,周衍握了握拳,呼出一口氣。
事到如今。
且放膽!
怕他個鳥!
周衍握著佛燈,抓緊配刀,緩步往下,而在他握著這佛燈的時候,這一盞佛燈自然亮了起來,金色的溫暖佛光散開,將周衍籠罩其中。
既是通幽的寶貝,可以讓肉眼見到的東西隱遁,也能讓平日無法察覺的東西被照亮,顯形,周衍腳步一頓,他看到旁邊的墻壁上,有什么東西被佛燈照亮了,因此顯形。
是一副彩色的壁畫,周衍用佛燈往過去一照。
壁畫上畫著的是一個松樹下,坐著個枯槁的老僧人,前面三個年輕和尚在聽他講經,在這金色佛燈照見之下,頗有佛門禪意,旁邊用不知什么顏料寫著文字。
是身如聚沫,不可琢磨;
是身如泡,不得久立;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
是身如幻,從顛倒起……——《維摩詰所說經·卷上》
周衍看著這佛門禪意,玉冊泛起流光,燈影兒那一頁上多出一行文字,‘忽有一夜,鼠精好奇,隨主持方丈走入密室之中,見諸畫像’
‘主持嘆息道:“大乘佛法,說身軀只是夢幻泡影,如泡沫不可觸碰,如露水轉瞬即逝,如火焰因**而生,如芭蕉中空無實,如幻影源于妄想……然則此身,終究真實’
‘我亦衰頹,有金銀財寶何用呢?’
周衍身邊,玉冊之光流轉,仿佛有一名老僧,一只老鼠停在他的旁邊,看著壁畫嘆息,老鼠精燈影兒,老和尚都呈現出透明的狀態,這不過只是過去的殘影。
被玉冊之神通,以及佛燈金光,照耀出來。
老僧和鼠精的虛影緩緩消散。
周衍緩緩往下走去,走了也就是百十步,映照了第二幅壁畫,畫像上,是老邁的僧人,還有兩個年長了的和尚,就好像是第一幅壁畫所說的那樣。
壁畫上寫著一行潦草的文字。
【貪身唯一因,為護此肉身】——《入菩薩行論·第六品》
燈影兒的玉冊亮起,佛燈晃動。
周衍的影子扭曲,玉璧前好像又出現那老僧模樣,他道:
“吐蕃亦然有佛法,但是,真如玄奘大師所言,萬法唯識,自我靈性才是佛心,那我為何會老,老去的時候,為什么如此地痛苦?”
“佛法佛法,難解此身生老病死?!?/p>
“可有妙法,能令吾得見解脫天。”
“可有妙法,能讓吾,得以脫離……”
周衍緩步往下,看到了第三幅壁畫,同樣是佛燈之下,照見了肉眼不可見之物,這一次的壁畫里,那老和尚已經死去了,尸體已經出現了一定程度的腐爛,蟲子在七竅爬來爬去。
壁畫之上的文字,已經扭曲粘連,猶如蟲子。
【自觀己身,猶如壞器】
【三百二十骨節相連,八萬尸蟲在其間】——《禪秘要法經·卷中》
周衍看著那畫面,緩步往前,再往前,那壁畫中,原本頗為有佛門神意的老僧已經化作了白骨骷髏,白骨骷髏的七竅之中,有一只只蟲子開始攀爬。
而在這一幅幅壁畫上,都有各家法脈的典籍真傳。
【聽聞,嶺南之地有蟲蛻復蘇,長生妙法】
道門亦有尸解登仙者,得其道經,且曰:
【有死而更生者;有頭斷已死,乃從旁出者;有死畢未殮而失骸者;有人形猶存而無復骨者;有衣在形去者;有發既脫而失形者】——《尸解品·無上秘要》
伴隨著周衍往前走,伴隨著手中佛門青燈散發出淡淡的佛光,旁邊壁畫上的畫面似乎聯系在了一起,壁畫中的老僧逐漸長出血肉,逐漸回到了原本的狀態。
直到最后,周衍終于明白了這一切,若以這個老僧的角度來看,他所做的就是以【蟬蛻法】,去從旁門邪法的方式,去窺佛門【萬法唯識】,精怪【蟲蛻返生】,道門【尸解登仙】三條道路。
不斷嘗試,不斷試驗,以蟲蛻法行尸解,渴求長生不死。
周衍走到了最后,看到了那僧昂首大笑。
已是壯年。
旁邊有血色的文字,看似仍舊還有法度,但是周衍看去,只是覺得其中,盡數都是癲狂之意:
【若肉身為竹筏,尸解登仙;若靈性為根本,萬法唯識】
【那更易肉身!便以諸蟲為身軀,皮囊為衣裳,而靈性駕馭】
【不也是我?】
【不還是我!】
【不仍是我?!】
周衍死死盯著這畫像,所見災劫終于揭開了真相的一部分。
而在玉冊之上,燈影兒那一頁的記錄歸于完整——‘鼠精見方丈主持癲狂模樣,見其求長生而不計代價,看到白日跪拜的人化作了皮囊垂在這里’
‘如愿,如愿’
‘且問,如了誰的愿?’
‘鼠妖驚懼,因此回頭’
‘那方丈聽到,卻沒有在意,或許,究其根本’
和玉冊上一樣的文字,卻是以聲音在周衍的耳邊響起:
“不過只是一只偷窺的老鼠罷了。”
呼——
小心,小心,有人吹氣吐息。
周衍手中,照見幽冥的佛燈晃了晃,被吹熄了。
周圍歸于黑暗。
【是以,燈影兒逃離寺廟】
【鼠精離寺那夜,叼走了一盞青燈】——《玉冊·燈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