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明的手指在報紙副刊上戳了又戳,眼鏡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圓。
“這……這作者名跟你一字不差!鳳陽知青許成軍,還能有第二個?”
許成軍聞言差點被口水嗆著。
手一揮,搶過報紙。
頭版右上角的副刊欄里,《秤星照春風》的標題下,果然印著自己的名字。
旁邊還配了段編者按:“本文以棗木秤為鏡,照見改革春風里的市井人心,字間皆是泥土氣與新活氣。”
....
淮河路的國營“劉鴻盛”小吃部里。
錢明喝著辣湯,冒的滿頭是汗。
倆人一路問了不少合肥當地人,最后找了這么家老字號。
“劉鴻盛”小吃部創立于1928年,在70年代是合肥屈指可數的國營飯店,以“胡椒辣湯 鍋貼”聞名,其辣湯用骨湯打底,佐以胡椒、面筋、木耳,辛辣暖胃。
錢明嘰嘰喳喳個不停。
“我這不是激動嘛!咱知青點就出了你這么個能上報紙的,往后說出去都帶勁!”
“一篇《谷倉》還不夠,你一個人還偷摸在合肥干大事!”
“萬一我考上北外了,說和作家許成軍是鐵哥們,那多有面!”
許成軍剛把最后一口辣湯喝完,辣得直咂嘴,“作家不敢提,寫了篇短篇,不過是借了政策的風。”
“嘿!這話說得!”錢明把餅子塞了滿嘴,“不過成軍,你這性子...發燒醒來之后可穩重了不少。”
許成軍一怔,“人總得長大嘛!”
也幸虧他穿越到這個時代。
時代在轉,
人也得跟著時代轉。
許成軍個人變化的再快,
跟時代比,跟更多人比,也不覺得起眼。
只是對這個時代的人,
這轉的滋味,比21世紀里按部就班的成長,多了太多摸爬滾打的實感。
汗是咸的,偶爾混著淚。
沒等錢明接話,許成軍已經從褲兜里摸出兩張粉白色的票根。
“《小花》的票,報社朋友給的,說是今年最火的片子。”
“看不看?”
錢明的眼睛突然锃亮:“就是劉曉慶演的那個?聽說她在里面演紅軍,還跪著重走石階,看得人直掉眼淚!”
“看!干嘛不看!咱這也是借了大作家的光了!”
“看就少說話,趕緊吃,7點場!”
....
合肥電影院的青磚墻上,《小花》的海報前面圍了一群人。
劉曉慶穿著灰布軍裝,扎著綁腿,肩上的擔架繩勒出深深的印痕,旁邊印著“突破傳統,震撼上映”的黑體字。
賣爆米花的老漢支著黑鐵皮爐,轉著搖柄的手滿是老繭,“嘭”的一聲悶響,白花花的米花就涌進麻袋,焦香漫出半條街。
“讓讓!讓讓!”穿藍布衫的檢票員揮著檢票鉗,鉗口在票根上壓出月牙形的印子。
許成軍剛邁進影院,就聽見后排傳來爭執聲。
兩個戴紅袖章的姑娘正搶一張《合肥晚報》。
“你都看了三遍了,給我念念‘工商所撕牌子’那段!”
梳麻花辮的姑娘拽著報紙角,辮梢的紅頭繩纏在了對方手腕上。
“急啥?”另一個捏著報紙笑,“這許知青寫得真妙,老周被撕了牌子不罵人,連夜用南瓜瓤糊新的,這認死理的性子看著真熟悉!”
“你這短篇火了呀,成軍!”
錢明拽著許成軍往座位擠,坐定后又在那擠眉弄眼。
木椅被前人磨得發亮,椅腿間還卡著半塊沒吃完的糖球。
他剛坐下就被前排的動靜吸引。
一個穿中山裝的干部正給身邊的孩子講:“這電影跟以前不一樣,不講打打殺殺,講的是人心。你看那翠姑,為了救傷員,膝蓋都磨出血了,這就是咱中國人的骨頭。”
燈突然滅了,全場的呼吸聲都輕了。
銀幕上閃過“小花”兩個金字,背景音樂《絨花》的旋律像流水。
翠姑穿著打補丁的棉襖,正跪在青石板上一步一挪,擔架上的傷員呻吟著讓她放下,她卻咬著牙往山上爬,石階上拖出兩道淡淡的血痕。
后排突然響起壓抑的啜泣聲,許成軍瞥了眼,是剛才搶報紙的麻花辮姑娘,正用手絹捂著臉。
“太苦了……”錢明的聲音發顫,“她明明是姑娘家,卻比漢子還能扛。”
許成軍沒說話。
這部《小花》是時代性的。
即使以許成軍改革開放四十余年后的視角重看,這部被稱為“中國電影春天第一朵報春花”的作品,依然有著極高的先鋒性與人文深度。
在“高大全”的樣板戲美學統治下,《小花》首次將鏡頭對準戰爭中的普通人,通過趙永生、趙小花、何翠姑三兄妹的命運沉浮,展現革命理想與個體情感的復雜博弈。
陳沖飾演的趙小花不再是符號化的“革命接班人”,而是一個在戰火中尋找親情、在迷茫中確立信仰的真實女性。
何翠姑的形象更具突破性。
這個從小被賣、在暴力中成長的女性,18歲便成為區長,卻在革命與親情間陷入撕裂。
電影放到翠姑認親那段。
劉曉慶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翠姑從“被賣的商品”到“革命主體”的轉變,暗合了當代女性對獨立人格的追求。
銀幕外突然有人喊:“這才是真性情!比樣板戲里的假笑強百倍!”
話音剛落,全場竟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
錢明看得入了迷,手指在膝蓋上跟著音樂打拍子,嘴里還哼起了跑調的《絨花》。
散場的燈亮起時,好些人還愣在座位上。
穿中山裝的干部擦著眼鏡說:“以前看電影總想著‘高大全’,今兒才明白,英雄也有眼淚,姑娘也能扛事。”
他身邊的孩子突然問:“爹,翠姑后來找到哥哥了嗎?”
....
許成軍和錢明隨著人流往外走。
錢明正在四處薩摩,新奇的打量著影院周圍的事物。
而許成軍的思緒早已飄遠。
這部《小花》給他在1979年寫作的思路帶來了新的啟示。
那可能是。
少一些“時代的吶喊”,多一些“個體的呼吸”;少一些“概念的堆砌”,多一些“細節的體溫”。
就像文字最本真的質地。
他隱隱有了想法,下一次動筆時的主題。
-----------------
《小花》如同一面多棱鏡,既折射出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社會對人性解放的渴望,也映照出當代人對精神歸宿的追尋。
它沒有宏大的戰爭場面,卻用兄妹重逢時的淚水、母女相認時的顫抖、戰友犧牲時的沉默,構筑起比槍炮更震撼的精神高地。
提醒我們:真正的電影藝術,永遠生長在人性的土壤里。
正如《絨花》所唱:“一路芬芳滿山崖”。
這朵報曉中國電影春天的小花,必將在時光的長河中永遠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