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路的“國營江淮面館”前,排隊的人把藍布幌子都擠得歪了。
馬勝利熟門熟路地繞到后門,跟穿白圍裙的張師傅拍肩膀:“三碗牛肉面,多加辣!”
“你這記者,天天蹭吃蹭喝。”
張師傅笑著往粗瓷碗里舀湯,鐵勺碰到碗沿叮當響。
“昨兒看了你寫的通訊,‘個體戶的新日子’,寫得不錯!”
許成軍正要掏錢,被馬勝利按住:“下回你再來!這次有事求你!”
他從挎包里掏出個皺巴巴的糧票本,撕下三張一兩的票,“上個月發(fā)了篇豆腐塊,賺了五塊錢,夠咱仨吃幾回面了。”
牛肉面端上來時,辣油的香氣裹著熱氣撲滿臉。
錢明埋頭扒拉著面條,筷子把碗底的牛肉粒扒得一顆不剩,辣得直吸氣也不停。
馬勝利見他吃的高興,把自己碗里的雞蛋夾給他。
結果錢明手一抖,雞蛋滾到桌上,趕緊撿起來吹了吹塞進嘴里。
“慌啥?”馬勝利喝了口湯。
“許哥跟我說過你高考的事,就算沒考上,憑你那英語,去哪當個翻譯不成。”
“我想考BJ。”
錢明的聲音悶在碗里。
至于理由,是錢明憋的那一口氣。
許成軍瞄了眼錢明。
又不動聲色的低下了頭。
每個人的日子都像這碗牛肉面,表面飄著辣油,底下藏著說不出的咸。
...
“對了,”馬勝利放下筷子,從挎包里掏出個紅皮工作證,照片上的他比現在黑瘦,胸前別著“安徽青年報”的徽章。
“我是青年報記者,許哥,這回真有事得求你。”
錢明嘴里的面條差點噴出來:“你不是省報的?”
“省報借調我三個月,現在回青年報了。”馬勝利撓撓頭。
“許哥,我們領導看了你那篇《秤星》,說寫得‘有青年氣’,想請你去報社做個訪談,聊聊個體戶、聊文學,也給咱安徽的年輕人鼓鼓勁。”
許成軍抬頭,有點驚訝。
“問啥?”他往碗里添了點醋,想事的時候他愛吃酸的,因為“酸能醒腦子”。
“就聊聊你咋想起寫瓜子攤,咋看現在年輕人擺攤。”
馬勝利用筷子敲著報紙,“領導說現在好多青年想干點事,又怕人說‘走資本主義’,你這篇稿子就像給他們壯膽的。”
錢明突然抬頭:“去吧成軍。”
他嘴角還沾著辣油。
“上次公社書記在廣播里說‘個體戶是投機倒把’,你這篇文章,其實是跟他們說理呢。”
說罷又囊囊嘴。
“何況人家作家出名了,都有報社訪談呢...”
錢明這家伙,
高考完人都變得生動了。
不過。
許成軍想起那個精瘦的瓜子攤主,每天天不亮就去進貨,秤桿上的紅繩磨得發(fā)灰,卻總說“繩正了,秤就正”。
或許有些理,總得有人來說。
就像剛來時,他說的、他想的。
來了這個時代,
總得留下點什么。
“走。”
更何況,做訪談,這輩子和上輩子都是第一次!
訪談啊,
總得體驗一下不是?
要不怎么證明他來過?
他把最后一口湯喝下去,辣得眼眶發(fā)燙。
“正好讓錢明看看報社啥樣,將來考去BJ,說不定能進《人日》。到時候指著你幫我發(fā)稿子了!”
錢明忙擺手。
“我還是想去外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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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停刊17年的《安徽青年報》正式復刊,刊發(fā)報紙頭版頭條《青年要做改革的排頭兵》,成為改革開放初期安徽青年的思想陣地。
...
報社在安慶路的一棟老樓里,樓梯扶手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頭紋路。
馬勝利領著他們往上走,每一步都能聽見“吱呀”的響聲。
“二樓就是編輯部,”
馬勝利指著墻上的標語,“‘團結青年,服務四化’,今年剛刷的。”
編輯部里堆著成捆的報紙,油墨味混著茶水香撲面而來。
十幾張木桌拼在一起,編輯們都低著頭改稿。
靠窗的桌上,一臺老式打字機正“噠噠”地響,打出的字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
“這是我們李主編。”馬勝利把他們領到最里頭的辦公桌前。
穿中山裝的中年人抬起頭,眼鏡片后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手里還捏著支紅鉛筆,筆尖在《秤星照春風》的剪報上畫著圈。
“許同志,久仰。”
李主編往桌上推了杯茶,搪瓷杯上印著“青年突擊手”。
“你這篇稿子,我們編委擴大會都討論了,說‘秤星里有大道理’。現在年輕人思想活,想干個體又怕人說閑話,你這篇正好給他們吃了顆定心丸。”
許成軍接過茶。
墻上的日歷翻到1979年7月10日,旁邊貼著張《安徽青年報》的樣報,頭版標題是“小崗村青年爭當承包帶頭人”。
“訪談就在這兒吧,”李主編搬來兩把椅子,“小馬問,你答,隨便點,就像平常聊天一樣。”
馬勝利從帆布包里掏出個錄音機,黑色的,上面印著“熊貓牌”,機身上還貼著張**像。
他把話筒對著許成軍,按下按鈕時,機器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
“許成軍同志,”馬勝利清了清嗓子,拿出早就寫好的提綱,“你寫《秤星照春風》時,為什么會選擇瓜子這個題材?是覺得個體戶能成氣候嗎?”
許成軍摩挲著茶杯,笑了笑:“我沒那么遠見,就是覺得大家講的那個攤主有意思。他從挑擔子到支攤子,換了三次秤,每次換秤,秤星都比以前密。老百姓買他的瓜子,不光是圖好吃,是信他的秤。”
“那你怎么看現在的私營商業(yè)?”馬勝利追問,“有人說這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你覺得呢?”
窗外的風突然大了,吹得窗紙“嘩啦啦”響。
許成軍想起《安徽文學》改稿會上,蘇中說的“政策是底線,生活是上線”。
他想說的有很多,但說的太多會嚇到這個時代。
他斟酌著開口:“我在鄉(xiāng)下見過農民把吃不完的紅薯拿到集市換布票,也見過城里大媽用雞蛋換火柴。這些事不是現在才有,是老百姓過日子的智慧。”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桌上的剪報:“那個瓜子攤主,每天天不亮就去進貨,天黑了才收攤,手上全是裂口。他賺的錢,是彎腰撿瓜子仁、是跟工商躲貓貓、是把秤星磨亮換來的,這不是資本主義,是勞動。”
說到這,許成軍有些猶豫,停了半分鐘。
馬勝利眼里帶著期待,他感覺許成軍要說些不一樣的。
嗯...憑借他的直覺。
不過,許成軍不只是想要說不一樣的。
他壓抑了半天情緒,然后才接著說。
“上個月在鳳陽,見小崗村的農戶把多余的糧食拿到集市賣,有人說這是‘搞單干’,可他們的稻子堆得比集體時高半尺。”
“政策條文里的‘允許個體經濟適當發(fā)展’,說白了是讓老百姓的日子能更活絡些。就像上午的國營面館,賣牛肉面養(yǎng)活張師傅一家;那瓜子攤,賺的錢能給攤主孩子交學費,本質上都是靠力氣吃飯!”
“這哪里有什么主義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