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要買什么?”
“就要這碎花布。”
“來多少?”
“夠做件褂子就行,給我妹妹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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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油燈的火苗突然跳了跳,把許成軍的影子投在土墻上。
他攥著鉛筆的手松了松。
剛才在百貨大樓門口冒出來的念頭,他決定寫一寫。
順便突破一些他來這個世界后一直守著的規矩。
公務員也不能每天只寫工作報告吧?
...
那個偷偷摸碎花布的店員,鏡中閃爍的布料影子,像枚剛發芽的種子,頂得他心口直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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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寫?”錢明抱著膝蓋蹲在對面,“沒氣夠?”
他到現在也沒弄明白許成軍是怎么回事?
昨天不還說那些評論都是蠅營狗茍?
不說歷史會證明一切么?
這成軍啊,真是越來越難懂了!
許成軍沒抬頭:“氣夠了。”
筆尖頓了頓,又添了句,“氣夠了才更要寫。”
許成軍舔了舔筆尖的鉛灰。
等會,這玩意是致癌物吧?
呸!
以他站在40年后的文學視角看。
《班主任》太刻意,像把鈍刀子割肉,總想往“救救孩子”的大道理上靠。
《傷痕》又太用力,眼淚灑得跟不要錢似的,反倒沖淡了真正的疼。
雖然都有時代性和文學性,
但是,他就想寫點不一樣的。
就寫塊鏡子,一個姑娘,一件想穿又不敢穿的花布衫。
“寫啥呢?”錢明湊過來,眼鏡差點碰到草紙,“又要替個體戶說話?”
“不。”許成軍把草紙往旁邊挪了挪,露出剛寫的標題,“寫個售貨員。”
《試衣鏡》
三個字龍飛鳳舞,帶著點飄逸。
上輩子他最得意的就是這一手字。
領導看他行,于是承包了每年單位的春節對聯。
他筆尖一斜,往下寫:
“百貨大樓的試衣鏡掉了塊漆,像張缺了牙的嘴。春蘭每天擦三遍,布子蘸著肥皂水,把紅木邊框擦得發亮,卻總也擦不掉鏡角那塊月牙形的豁口。
像有些窟窿,藏不住,也補不好。
許成軍沒停,鉛筆在紙上沙沙跑:
“今天柜臺上新到了批碎花的確良,粉底撒著白星星,像她去年在公社戲臺底下見過的胭脂。布料剛掛上貨架,她的影子就在鏡子里伸手摸了摸,指尖在布面上劃了道弧線,比她自己的動作快半拍。”
“這鏡子要成精?”錢明有點納罕。
許成軍抬眼,看見他鏡片后的瞳孔縮了縮。
你看,魚兒上鉤了不是?
這反應比看到批判信時的憤怒更讓他提神。
好故事就該這樣,像顆石子投進水里,先驚起漣漪,再慢慢沉底。
“不是成精。”他轉著鉛筆笑,“是心里的念想太沉,壓得影子都不老實了。”
他想起自己寫《谷倉》時,總在“集體”和“個體”里打轉,。
但這次不一樣,春蘭的鏡子是面照妖鏡,照出的不是主義,是人心底那點不敢說出口的話。
是...
是想穿件花衣服,想抬著頭走路,想讓日子活得像點樣子。
筆尖在“粉底碎花”下面畫了道波浪線,突然想起翟影不符合時代的大膽穿著。
他往下寫:
“王主任路過柜臺時,春蘭正對著鏡子比劃。鏡面里的碎花布突然裹住她,領口系成蝴蝶結,鏡外的布料卻還乖乖掛在貨架上。王主任的皮鞋聲從身后傳來,鏡中的春蘭慌忙解扣子,指尖卻被線頭纏住,越掙越緊,像被捆住的蝴蝶。”
“后來呢?”錢明追問。
許成軍把鉛筆往耳朵上一別,往后倚在土墻上。
墻皮簌簌往下掉渣,落在他脖頸里,有點癢。
“后來?”他望著窗外的月光,“后來她發現,鏡子里的自己總比現實里大膽。她不敢試穿的新衣,影子敢;她不敢說的話,影子替她說;連王主任訓話時,鏡中的她都敢翻個白眼。”
這寫法比他之前寫的所有的東西更野,比這個時代的作品都野!
帶著股不管不顧的勁。
沒有隱喻,沒有試探,就直愣愣地把人心扒開條縫,讓那些藏著掖著的念想順著縫往外冒。
他知道這不合群。
可他就要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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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比《秤星》邪乎。”錢明摸著下巴,突然笑了,“不過我喜歡。那影子最后跑出來了嗎?”
“你說呢?”許成軍把草紙折成方塊,塞進襯衣口袋。“也許跑出來了,也許沒跑出來。就像有些人,一輩子都活成了影子,有些人,影子活成了自己。
他想起百貨大樓里那個店員,攥著布角時發亮的眼睛。
她的影子一定早就穿上花布衫了,在鏡子里轉著圈,裙擺掃過鏡面的豁口,像只終于張開翅膀的鳥。
錢明突然拿出了兩塊水果糖:“給,潤潤筆。寫累了就歇歇,別跟自己較勁。”
許成軍剝了顆糖塞進嘴里,甜絲絲的味道漫開。
那點憤怒早化成了別的東西。
不是火氣,是股韌勁。
是他和這個時代的問候。
你好啊,1979!
微笑.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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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新拿起鉛筆。
“接著寫。”他對自己說。
這次要寫春蘭發現,鏡中的碎花布每天都往她身上挪半寸;
要寫王主任的影子在鏡子里總穿件舊布衫,跟他嘴上說的“艱苦樸素”對不上;
還要寫倉庫里的試衣鏡都長著同樣的豁口,像一群睜著的眼睛,看著姑娘們把念想藏在鏡角。
煤油燈的火苗又跳了跳,把兩個年輕人的影子投在墻上,一個低頭寫字,一個托腮看著,倒像幅安穩的畫。
窗外的蟬鳴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只有鉛筆劃過草紙的沙沙聲。
許成軍的筆尖頓在“鏡中影子偷偷換了顆紅紐扣”那行,突然覺得這故事寫不完了。
1979年的鏡子太多了,百貨大樓的,倉庫里的,供銷社的,每面鏡子里都藏著個不敢露面的影子,等著有一天能走出來,曬曬太陽。
“明天接著寫。”他對錢明說,也對自己說。
明天要讓春蘭發現,鏡子里的花布衫口袋里,藏著顆她早就丟了的紅頭繩...
什么主義?
“帶有現代主義色彩的現實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