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剛舉著封信沖進知青點,褲腳沾著的泥點濺在門檻上。
“許成軍!你家的信!縣城中學寄來的!”
好大的嗓門!
許成軍正蹲在石階上改稿子。
他剛寫完許春生幫父親許老栓擦拭銅鎖的細節。
接過信封,右上角蓋著紅色郵戳。
拆開信,信上字跡瘦硬,是父親許志國的筆跡。
“家里來信了?”
錢明從屋里探出頭,鼻梁上架著的舊眼鏡滑到鼻尖,他正對著小鏡子調整鏡腿上的膠布。
“你爹娘不是剛摘了帽子?說不定有好事?!?/p>
許成軍拆開信封,信紙是學校公用的信箋,抬頭印著褪色的“為人民服務”,右下角還沾著塊藍黑墨水漬。
許父的字擠在格子里,寫得密密麻麻:
“成軍吾兒,見字如面。你娘的氣管炎見好,學校給她批了每月兩斤紅糖,沖水喝著管用。你妹妹曉梅進了縣紡織廠,學徒工月薪十八塊,昨天領了工錢非要給你寄五塊,我沒讓——知青點有糧票,她留著買雙勞保鞋要緊。你哥建軍去了兵團,上月寄來照片,曬得黑壯,說年底或能探親……”
看著“曉梅”“建軍”這兩個名字,記憶不斷涌來。
妹妹比他小三歲,扎著羊角辮,現在在紡織廠當學徒;
哥哥大他五歲,69年去的兵團,走時給了他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都很照顧他。
...
“叔還說啥?”
錢明湊過來,賊兮兮的怪模樣,“是不是讓你回縣城?”
“問我想不想回縣城當民辦教師?!?/p>
“該會啊!挺好的機會!”
許成軍笑著搖搖頭,指著信末那句,“我爹說了‘路要自己選,選了就走直’,讓我自己拿主意?!?/p>
“你啊,好好準備你的高考吧!”
原主記憶里,許志國是教數學的,嚴謹、敬業、可靠...
有著一切他能想到的屬于父親和丈夫的品質。
放在后世,非得被人發個“五好男人”“三好丈夫”不可!
“民辦教師好??!”
趙剛啃著窩頭從旁邊過,“體面!”
許成軍沒接話,把信紙折成方塊塞進襯衣口袋。
回去當教師,算是個保底的選擇吧,是許父給原主最大的底氣。
...
日頭爬到頭頂時,許成軍和錢明蹲在田埂上歇晌。
搪瓷缸里的紅薯稀飯冒著熱氣,錢明從布包里掏出本磨掉封面的《英語九百句》。
“還背單詞呢?”許成軍那臉啊,苦唧唧的。
該死的考研英語!
錢明推了推眼鏡,鏡片閃著光:“昨天聽廣播,說BJ外國語學院要擴招,不光招應屆畢業生,還收社會青年?!?/p>
他用樹枝在地上寫了行字母,“你看這個,‘ambition’,我爹當年教我的第一個單詞?!?/p>
你也穿越的?
...
錢明父親是縣城中學的英語老師。
錢明學了好幾年,是知青點里除了許知青唯一認識ABCD的人。
雖然水平也不咋地,但是在這年代的縣城里是頂尖的英語小能手~
“要考BJ外國語?”
“我想試試。”聲音有點低,感覺也不是那么太自信。
錢明又從布包底層摸出泛黃的《東風縣中學學籍證明》,邊角有公社公章。
這戶籍啊,也是許成軍不想著高考、或者至少今年不會選擇高考的一大理由。
知青高考先要生產隊、公社、縣教育局三級蓋章,戶籍和學籍也都是麻煩事。
由于原著主擺爛,這方面是一團糟,
基本等于啥也沒有。
這年頭沒有網絡化辦公,辦事效率低,戶籍學籍這一套東西兩個月基本是弄不下來。
“我爹說過,語言是鑰匙,能打開外面的門。而且,1979年了,說不定以后要跟外國人打交道呢?!?/p>
錢明頓了頓,聲音壓得低,“就是數學底子差,函數題總弄不懂?!?/p>
這方向沒選錯。
再過幾年,外貿、外交會迎來爆發,懂外語的人才變得金貴。
1979年還不是那個學小語種被ai支配,粉領子不如狗的時代~
但此刻他更在意另一件事:“復旦的工農兵推薦具體要啥條件你還記得不?”
“得有兩篇發表的作品,還要兩個副高以上的推薦人?!?/p>
錢明從懷里掏出本皺巴巴的《青年文摘》,指著折角的頁面。
“我都標好了,文學類要省作協推薦,難度大著呢!”
許成軍湊近看,雜志紙已經發黃。
錢明用紅筆在“復旦大學”四個字下畫了波浪線,旁邊寫著“許成軍?”,問號畫得歪歪扭扭。
“你還替我操心這個?”
“看你寫小說,感覺有戲!”
這小子!
真會說話~
...
趙剛不知啥時候湊過來,嘴里叼著根麥秸稈,看來看去笑嘻嘻地說:“許成軍寫小說,錢明學外語,將來都是吃公家飯的?!?/p>
“你在**,守好大本營?!?/p>
“我們的都有光明的未來!”許成軍在后面補了句。
最好玩的是在這年代還真沒人覺得這話哪奇怪~
錢明的臉騰地紅了,把英語書往布包里塞,卻不小心掉出張照片。
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抱著個孩子站在教學樓前,背景里的“東風縣中學”字樣依稀可見。
“這是我爹?!?/p>
錢明趕緊把照片揣起來。
“66年拍的,那時候還沒下放?!?/p>
...
傍晚收工,許成軍路過錢明的床鋪,見他正對著小煤油燈啃數學題。
草稿紙上畫滿了函數圖像,旁邊還壓著本《高中代數》,封皮上寫著“1965年版”。
“這道題我會?!?/p>
許成軍蹲下來,拿起鉛筆在紙上畫輔助線。
“你看,把這個三角形拆成兩個直角三角形,用勾股定理……”
錢明的眼睛越睜越大:“對啊!我咋沒想到?”
他推了推眼鏡,狐疑道:“你數學這么好?”
“我爹是教數學的?!?/p>
許成軍笑了。
“小時候被逼著做了不少題?!?/p>
其實,原主那數學不說稀爛也比錢明好不哪去。
但是,以他后世的眼光看現在的數學題其實真不難,這個年代的高考大致也就是后世初三到高一的水平。
英語也是。
...
兩人頭挨頭算完題,錢明突然說:“你那稿子改得咋樣了?回頭找劉干事幫你遞個稿子?”
“估計得寫幾天?!?/p>
許成軍想起信里父親說“縣文化館的老劉是好人”,是他爹的老同事!
熟人嘛!好辦事!
“到時候再看情況,說不得得麻煩你呢。
“那都好說?!薄?/p>
錢明應著,又從枕頭底下摸出個小布包,里面是十張方格稿紙:“這個給你,我哥從部隊寄來的,說是軍用的,厚實?!?/p>
“抄稿子好用?!?/p>
許成軍心里一熱。
這年代稿紙金貴,十張紙夠寫半篇小說了。
這大隊里,雖然不大,但是到處都是關心他的人。
...
他剛想道謝,卻見錢明的目光落在他襯衣口袋上。
那里鼓鼓囊囊的,是父親的信。
“你不回縣城當老師?”錢明突然問。
“先不了?!?/p>
許成軍望著窗外的麥田,夕陽把麥浪染成金紅色。
“試試投稿吧,奔著上海去。”
錢明點點頭,重新低下頭做題,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也好。我往BJ考,咱們說不定能在火車站上遇見。”
許成軍沒說話,拿起錢明給的稿紙,借著煤油燈的光寫起來。
...
遠處傳來杏花家的咳嗽聲和趙剛他們打牌的笑鬧聲。
知青點的夜晚來了。
許成軍把父親的信夾進稿紙里。
里面一句話顯現了許父的眼界,他在信里給了許成軍另一個選擇。
“外面的世界大著呢,得有看世界的眼睛”。
上海和BJ,兩個遙遠的地名。
在1979年的風里,正悄悄變成兩個年輕人腳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