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音不合逐流去。”
他在心里默誦。
忽然有些懂了為什么古人說“大音希聲”。
因為真正的好調子不一定是驚雷,
更可能是春溪破冰時,那第一聲細碎的脆響。
許成軍腳步在樓梯口頓了半分鐘。
腦海里先浮出個模糊影子:該是穿一件白色旗袍,手里拿一把搖扇...
搖搖頭,自己笑了,這年代咋可能!
犯罪啊!
了不起是穿件月白的確良襯衫吧,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皓腕上半截細銀鐲子。
她該是愛笑的,唱到俏皮處,嘴角會先于調子揚起。
眼里盛著的不是戲文里的媚,是雨后荷葉上的光,亮得脆生生。
或許手里還捏著本翻舊的《宋詞選》,指尖在“江南好”那頁打著拍子,字里行間都浸著吳地的水韻。
他忽然搖搖頭。
想這些做什么。
腳步重新落在樓梯上,木質臺階發出輕微的“吱呀”聲。
拾級而上,每一步都踩得穩當。
樓梯轉角的黑板報上,“歡迎新同學”的粉筆字還很新鮮。
應該是放假回家的學生為了9月份開學迎新提前準備的,想來到時候還要重描。
罷了。
正事緊要,搖搖頭甩掉腦子里的亂七八糟的想法。
410門口。
木質門板上的“中文系教務辦公室”木牌已經被磨得發亮。
他輕輕叩了叩門,里面傳來一聲帶著濃厚上海話味道的回應:“請進。”
推開門,老式木桌后坐著位戴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桌上攤著一摞牛皮紙檔案袋,搪瓷杯里的濃茶正冒著熱氣。
墻上貼著“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的標語,被擦得干干凈凈。
“老師您好,我是許成軍,從安徽鳳陽來的。”
許成軍把帆布包放在門邊的木凳上,掏出省教育廳的介紹信和面試函遞過去,“這是我的材料,朱教授讓我這個月底來面試。”
教務員接過材料,抬眼打量他:“安徽的許成軍?前一陣討論你的事,系里好不熱鬧。”
他拿起鋼筆在登記表上劃了幾筆,“《谷倉》那篇稿子,周明主編上個月還跟我們系主任通了電話。”
許成軍心里一松,老周是真靠譜!
順勢從包里抽出《安徽文學》的用稿通知和《收獲》的稿簽:“這是近期發表和錄用的作品,還有蘇中和劉祖慈老師的推薦信。”
教務員接過材料仔細翻看,輕輕點了點頭:“章培橫教授特別交代,要看看你原稿的修改痕跡。年輕人能沉下心寫農村題材,不容易。”
他把材料按順序放進檔案袋,用棉繩捆好,“校委會其實分歧不小。有人說知青學歷淺,也有人說你的文字夠格當‘特殊人才’。”
“理解。”
許成軍笑了笑,“我在農村插隊兩年,知道教授們怕我理論底子薄。”
教務員詫異的看了他一眼,
這話看似謙虛,但是話里話外其實全是自信。
對自己的理論知識很自信?
這在知青里到是少見。
于是教務也有意無意的多叮囑幾句。
“但是從你的材料看,其實我認為是絕對夠格,放在往年大可不用你來面試這一趟。”
“但是今年特殊,有消息說10月要全面取消工農兵推薦,本來在這風口上,復旦今年也是要停的,最后留了口子,但是全國也才十幾個名額。”
“所以艱澀之處也請你理解。”
其實很多時候,你一句話就能改變別人的態度。
當然你也得知道該說什么話。
“當然能理解老師們的良苦用心,也讓您和各位教授費心了。”許成軍應道。
教務抬頭看看許成軍,笑了。
興許是覺得這知青還挺有趣。
就又從抽屜里拿出張面試流程表:“大后天上午九點,面試在三樓會議室。我去約,朱教授、章教授都會在,還有三位搞文學研究的老師。你準備準備講講《谷倉》的創作思路,其他作品也可能會問到。”
他頓了頓,補充道,“如果有些理論不好講,就多說說你在生產隊的實際觀察。”
許成軍接過流程表,上面用紅筆標著四個環節:作品解讀、政策理解、文學理論、現場寫作。
“謝謝您提醒。現場寫作大概是什么題材?”
“不好說。”
教務員收拾著檔案,“去年考的是《家鄉》,前年是《一次勞動》,都是跟生活相關的。你平時怎么觀察生活,到時候就怎么寫。”
命題到是很符合文學思潮,到也不難。
他指了指窗外,“招待所安排在后門的知青樓,憑這個條子能住到面試結束,一天八毛,走學校賬。”
許成軍接過住宿條子,也沒打算住。
文聯招待所多好!
入則汪曾祺,出則諶容!
“請問面試結果大概多久能出來?”
“現場就能告知你,這次章教授是關鍵,如果錄取了,通知書會和高考生一起寄。”
教務員把檔案袋放進鐵皮柜,鎖芯轉動的“咔嗒”聲格外清晰。
“對了,如果通過,九月初來報到,要帶戶籍遷移證和糧油關系證明。知青戶口遷到學校,糧食定量每月三十二斤,比農村寬裕些。”
“謝謝您,添麻煩了。”許成軍客氣的跟教務員握手。
教務員笑著指了指門后,“別客氣,有空可以去圖書館或者系里的資料室坐坐,拿著我給你的條子,跟管理員說找‘農村題材創作參考’,他們會給你找相關的期刊。”
“我叫孫樹起,叫我孫老師就行,以后如果你順利入校少不得跟我打交道。”
許成軍笑著問了聲好:“孫老師好,已經很給您添麻煩了。”
...
下樓的時候路過三樓,許成軍特意放輕了腳步。
樓梯板“吱呀”的輕響里,那唱《無錫景》的女聲卻沒再飄來。
他在轉角停了停,廊下的風帶著草木氣掠過鼻尖,帶著幾分江南的溫潤。
搖搖頭,不無遺憾的往出走。
到二樓拐角,一面落了薄塵的大鏡子嵌在墻里,邊緣的水銀有些剝落。
許成軍站定,鏡中的人影瘦高,襯衫領口沾著點旅途的灰,眉眼間的書卷氣里,藏著兩世為人的篤定。
他抬手想擦去鏡子上的灰塵,指尖剛觸到冰涼的玻璃,卻猛地頓住。
鏡中的指尖和現實的指尖隔著一層透明的膜,明明離得那么近,卻永遠碰不到。
就像他寫《試衣鏡》里的春蘭,影子在鏡中試穿花布衫,現實里的手卻只能攥著布角發抖。
生活從來都是這樣,真實與念想之間,總隔著層看不見的玻璃,能照見,卻摸不著。
風從走廊盡頭鉆進來,掀動他帆布包的帶子。
他若有所思,
那些沒聽完的歌、沒擦凈的鏡、沒說透的話,本就是日子的模樣。
就像鏡子的斑駁藏著故事,不完美,卻才最真切。
于是,他從襯衫口袋摸出鋼筆,又從帆布包里抽出張草紙。
筆尖懸在紙上時,剛才那些碎念頭突然串成了線。
筆走龍蛇間,一首小詩落了紙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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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切片》
作者:許成軍
鏡子沒擦亮時
日子是模糊的路
風停在枝頭的瞬間
落葉忘了要去的遠方
你數著窗格里的月光
月光在窗外碎成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