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6月中旬,安徽鳳陽的日頭毒得要把人烤出油。
許成軍握著鋤頭的手,已經磨出三層繭子。
虎口被草繩勒出紫紅印子,汗水順著下頜線滴進剛耕過的麥茬地,土塊被曬得滾燙。
誰說農民伯伯不辛苦,都該扔來70年代改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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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軍!你那刨麥茬的速度,跟繡花似的!再慢趕不上夏播玉米啦!”
趙剛的大嗓門從斜前方傳來。
他光著膀子,古銅色脊梁上汗珠滾成串,鋤頭揮得又快又狠,端的是一把好手。
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沒啥動力,又加了句:“再慢趕不上晚飯啦!今天食堂蒸白面饅頭!”
不過說是白面,這年頭叫灰面可能更準確。
許成軍直起腰,挺拔的身子在齊腰麥浪里格外扎眼。
他心想:我是那種人?絕對不是!
只是揮鋤頭的速度快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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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田壟上,隊長許老實正蹲在地上拾麥穗。
哪怕是掉在泥里的半粒麥子,也被他用粗糙手指捏起來,吹吹土塞進褲兜。
“一粒麥子一滴汗,糟踐了要遭天譴。”
老人嘴里念念有詞。
西邊卻是另一番景象。
李二娃斜靠在麥捆上,草帽往臉上一扣,嘴里叼著根麥秸稈。
腳邊的麥壟歪歪扭扭,明顯比別人少干了半分地。
“二娃!又偷懶!”許老實的煙鍋往鞋底磕了磕。
“再磨洋工,晚上工分扣一半!”
李二娃嘟囔著坐起來,眼睛瞟向遠處打谷場:“隊長,俺這是保存體力,等會兒好去扛麥捆!那活計才顯本事呢。”
話雖這么說,手里的鋤頭依舊慢悠悠的。
誰都知道,他是想等別人干到前頭,自己好少干一截。
許成軍低頭繼續刨麥茬,嘴角忍不住帶了點笑意。
這就是**的日常:有趙剛這樣實打實賣力氣的,有許老實這般把糧食當命的,也有李二娃這種投機取巧的。
像幅鮮活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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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晌時,田埂上瞬間坐滿了人。
趙剛從帆布包里掏出個軍用水壺,擰開蓋子遞過來:“喝口,俺娘泡的薄荷水,解乏。”
許成軍接過來灌了兩口,涼絲絲的氣息順著喉嚨往下滑,舒服得直打顫。
錢明蹲在一旁,膝蓋上攤著本《高中數學》,借著樹蔭演算習題。
他的眼鏡片裂了道縫,用膠布粘了又粘,卻絲毫不影響眼神的專注。
“這道三角函數,你昨天講的輔助線做法,我還是沒弄明白。”
他用筆桿戳著草稿紙,“就像這麥壟的角度,咋換算成度數呢?”
“你看李二娃躺的那片麥捆,”
許成軍朝西邊努努嘴,“他腦袋枕的麥捆,和身子的夾角,差不多就是30度角。對邊是麥捆高度,斜邊是他身長,sin30°等于對邊比斜邊,剛好0.5。”
錢明眼睛一亮,趕緊在紙上畫下來,嘴里念念有詞:“原來這么簡單!還是你會找例子。”
這特喵的放21世紀初中生都能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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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明忽然壓低聲音:“昨天聽廣播說,BJ外國語學院今年擴招,英語專業要加試口語,我這口音怕是要吃虧。”
“沒事。”
許成軍拍了拍他的肩膀,“晚上咱去大隊部,那兒有臺舊收音機,能收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英語講座,跟著練準沒錯。”
“實在不行,不還有我這個陪練!”
其實錢明的英語底子還算扎實,缺的是語境,補上這一環,考北外不說,但是至少英語大概率沒問題。
不遠處,許老實正跟幾個婦女分紅薯。
杏花抱著個粗瓷大碗,把最大的兩個紅薯往許成軍這邊遞:“俺娘早上蒸的,放涼了甜得很。”
她的手腕上沾著麥糠,紅頭繩有些褪色,卻依舊扎得整齊。
“給李二娃也分一個。”
許老實朝那邊揚了揚下巴。
李二娃正偷偷往兜里塞麥穗,聽見這話趕緊把手抽出來,嘿嘿笑著接過去:“還是嬸子們心疼人。”
許成軍咬了口紅薯,甜汁順著嘴角往下淌。
...
他望著眼前的景象。
許老實數著分好的紅薯,生怕多給了誰。
趙剛在跟人比誰的鋤頭快。
杏花低頭用麥秸稈編小籃子,手指帶著股靈活勁。
錢明埋頭做題,時不時抬頭看看日頭。
連李二娃都老實了,正把紅薯皮埋進土里,嘴里念叨著“給麥子當肥料”。
這片土地上的人,就像這麥田里的麥子,有飽滿的,有空癟的,卻都在努力地生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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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打谷場,成了最熱鬧的地方。
社員們正把最后一批曬干的麥粒往倉庫里運,木锨翻動麥粒的聲音沙沙響,帆布上還留著麥收時的印記。
脫粒機已經洗刷干凈,倒扣在墻角,鐵殼上的麥粒殘渣被曬得發白。
麥收雖過,這場地還帶著麥香呢。
許成軍和趙剛低頭干活,木锨揚起的麥粒在夕陽下閃著金光,像撒了把碎金子。
“成軍,你說這麥子能分多少?”
趙剛擦了把汗,“去年畝產才三百斤,今年要是能多打五十斤,俺家就能攢夠給俺弟娶媳婦的錢了。”
“能。”許成軍篤定地說,“今年的麥種好,又趕上風調雨順,肯定能多收。”
他想起開始用的“良種”,想起許老實偷偷搞的“分組撒肥”,這些細微的改變,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李二娃抱著胳膊站在邊上,眼睛滴溜溜地盯著過秤的保管員王老四。
王老四正用桿秤稱麥粒,秤砣壓得低低的,嘴里大聲報數:“三隊,一千二百斤!”
李二娃突然喊:“王叔,你那秤是不是不準?俺看咋少了點呢?”
王老四眼一瞪:“你小子少胡說!這秤用了十年,準得很!不信你來稱!”
說著把秤桿往李二娃面前遞。
李二娃趕緊擺手:“俺就是說說,王叔辦事,俺放心!”
周圍的人都笑了,誰不知道他是想找茬多要幾斤。
杏花和幾個姑娘端著水過來,每人手里都提著個瓦罐。
“喝點水歇歇吧。”
她把罐子遞給許成軍,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又急忙縮了回去。
“俺娘說倉庫里的麥種得再曬兩天,讓你早點來幫忙翻翻。你眼力好,能看出潮氣夠不夠散透”
“好。”許成軍接過水罐,“讓嬸子也早點歇著,別累著。”
...
夜深了,知青點的煤油燈還亮著。
趙剛和另外兩個知青早已睡熟,呼嚕聲此起彼伏。
許成軍坐在木箱前,借著燈光在紙上寫著什么。
6月下旬計劃:
每日早起幫錢明補數學;
晚飯后去大隊部聽英語廣播,順便了解外界消息;
等《安徽文學》消息,研究推薦制政策。
7月計劃:
回縣城探親,看望父母和妹妹,收集縣城工廠、學校的素材;
確定復旦“工農兵推薦”的具體申請流程。
“想得夠細的,不過還得是你心里有我。”錢明笑的跟偷了雞似的。
“得心里有數。”
許成軍把紙折好放進筆記本。
“這年代,機會不等人。你看李二娃,總想著占便宜,可真到分糧食的時候,誰也不會多給他半粒。”
錢明點點頭,重新低頭做題。
...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照在兩人身上。
遠處傳來打谷場的狗叫聲。
許成軍望著窗外的麥田,夜色里的麥穗在晚風里輕輕搖晃。
眼前的農忙只是漫長歲月里的一個片段。
只要踏踏實實地往前走,總能走到想去的地方。
就像手里的鐮刀,磨得越亮,割得越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