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了關于蕭辰的傳說,江修遠并未在天劍城久留。他似乎對那些繁華的商鋪和喧囂的修士失去了興趣,只是付了茶錢,便帶著兩個女兒走出了城門,朝著天劍山脈深處那些人跡罕至的偏僻山路行去。
“阿爹,我們不去天劍門看看嗎?”江一一有些不解,她以為此行的目的就是見識頂尖劍宗。
“不急。”江修遠的聲音在山風中顯得格外沉靜,“真正的風景,往往不在人聲鼎沸之處。天劍門的劍,固然鋒利,但我們先去看看,一把‘斷了的劍’,是什么樣子。”
江小白聞言,心中一動,隱約猜到了阿爹的意圖。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跟在身后,腳步比之前更加沉穩。
他們選擇的路徑,是連采藥人都不常涉足的崎嶇小道。古木參天,藤蘿密布,山澗流水潺潺,鳥獸之聲不絕于耳。江修遠依舊是一副凡人老翁的模樣,氣息與這山林完美地融為一體,仿佛他本就是這大山的一部分。江一一和江小白也收斂了所有氣息,三人看起來,就像是迷入深山的普通爺孫,正在尋找出路。
行至一處山腰,前方的視野豁然開朗。那是一片突出于山體的巨大平臺,邊緣便是萬丈懸崖,云霧在腳下翻滾,深不見底。此地風勢極大,吹得人衣衫獵獵作響,山石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劍痕,顯然曾是某位劍修的練劍之所。一塊半人高的石碑立在平臺一側,上面龍飛鳳舞地刻著三個大字——葬劍崖。
名字透著一股蕭索與決絕。
而就在那懸崖的最邊緣,正靜靜地站著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年輕人,身形挺拔,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天劍門內門弟子服飾。他的面容本是極為俊朗的,劍眉星目,輪廓分明,可以想見其全盛之時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但此刻,他的臉上卻是一片死灰,雙目空洞無神,就那么呆呆地望著腳下翻涌的云海,仿佛一尊失去了靈魂的雕像。
他身上沒有任何靈力波動,氣息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與一個久病纏身的凡人無異。
正是他們在茶館中聽到的那個名字——蕭辰。
江修遠停下了腳步,沒有再上前,只是在百米開外的一處避風之地,尋了塊干凈的巖石坐下。江一一和江小白也安靜地站在他身后,看著那個立于懸崖邊緣的孤寂背影。
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死志,從蕭辰的身上彌漫開來。那不是悲傷,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徹底的、冰冷的絕望。他曾是天之驕子,是宗門的希望,是無數人仰望的存在。他的人生,就像他手中的“驚鴻”劍一樣,璀璨、鋒利、一往無前。可現在,劍斷了,道途毀了,他所擁有的一切,他賴以為傲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
驕傲,曾是他最大的動力;此刻,也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無法面對同門憐憫或嘲諷的目光,無法面對師長們失望的嘆息,更無法面對鏡中那個修為盡廢、連凡人都不如的自己。
活著,對他而言,已經成了一種凌遲般的酷刑。
唯有一死,方能解脫。
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朝著懸崖的邊緣走去。每一步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又像是卸下了千斤的重擔。風吹起他凌亂的發絲,拂過他空洞的眼眸,他卻毫無所覺。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腳下那片可以吞噬一切的云海。
江一一緊張地抓住了江修遠的衣袖,小臉上滿是擔憂。江小白也下意識地握住了劍柄,眉頭緊鎖。
就在蕭辰的半只腳已經踏出懸崖,身體微微前傾,準備縱身一躍的瞬間——
一個蒼老而溫和的聲音,突兀地在他身后響起,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呼嘯的山風:
“年輕人,天色還早,不如過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這聲音平淡得就像是鄰家老翁在尋常的午后發出的邀請,與此地肅殺決絕的氣氛格格不入。
蕭辰的身體猛地一僵,赴死的決心被打斷,讓他心中生出一絲惱怒。他緩緩地轉過身,用那雙毫無生氣的眼睛,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只見不遠處的避風巖下,不知何時竟生起了一堆小小的篝火。一個白發蒼蒼、面容和善的老翁正盤膝而坐,他身旁還站著兩個清秀脫俗的少女,一個眼神靈動好奇,一個神情清冷肩。老翁手中正提著一個粗陶茶壺,壺嘴里冒著裊裊的熱氣,一股淡淡的茶香混雜著山泉的甘甜,在風中飄散開來。
他們就像是進山游玩,偶然在此歇腳的普通人,與這葬劍崖的肅殺氛圍顯得如此不協調。
蕭辰的目光在他們身上掃過,沒有發現任何靈力波動,確認了他們只是凡人。他沒有說話,只是轉回頭,準備繼續自己未完的“旅程”。凡人的生死,與他何干?他的死,又與凡人何干?
然而,那個老翁似乎并未因他的冷漠而放棄。
只聽“篤”的一聲輕響,一只盛滿了澄澈茶水的陶碗被輕輕放在了兩人之間的一塊平整巖石上。老翁沒有再說話,只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自顧自地又給自己倒了一碗,悠然地品嘗起來,仿佛這世間最美味的珍饈。
那碗茶,就靜靜地擺在那里。熱氣升騰,在冷冽的山風中形成一縷白煙,頑強地向上,不肯散去。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凝固了。
蕭辰立于生與死的邊界,身后,是一碗代表著人間煙火的熱茶。他能感覺到,那兩個少女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一個帶著純粹的擔憂,一個帶著審視的探究。
許久,許久。
或許是那茶香太過溫暖,或許是那份出人意料的平靜動搖了他赴死的決心。蕭辰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他還是邁開了僵硬的腳步,沒有走向懸崖,而是緩緩地,走到了篝火旁。
他沒有坐下,只是死死地盯著江修遠,沙啞的、仿佛數年未曾開口的聲音從他喉嚨里擠了出來:“老丈,你不怕我嗎?我是個不祥之人,會給你們帶來厄運。”
江修遠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眸中帶著一絲笑意,他指了指那碗茶,慢悠悠地說道:“老頭子我活了一輩子,見過太多想活卻活不了的可憐人,倒是頭一次見著非要尋死的年輕人。再說,這懸崖上風大,喝杯熱茶,就算是上路,身上也暖和些,不是嗎?”
這番話,說得輕描淡寫,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邏輯。
蕭辰愣住了。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或是勸慰,或是驚恐,或是喝問,卻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一番話。
“上路……也暖和些……”他喃喃地重復著,鬼使神差地,伸出微微顫抖的手,端起了那碗熱茶。
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順著手臂,一直蔓延到他冰冷的心底。
就在他端起茶碗的瞬間,江修遠看著他,緩緩開口,仿佛在說一件與他毫不相干的久遠往事: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在我很遠很遠的故鄉,有個霸王,英雄蓋世,百戰百勝。可最后,他兵敗被圍,一路逃到江邊,覺得打了敗仗,無顏再見江東的父老鄉親,便在江邊自刎了。后世的人,都夸他有英雄氣概,有骨氣。”
江修遠頓了頓,話鋒一轉,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光彩:“但是啊,后來有個小姑娘,卻寫了一首詩說他——‘江東子弟多才俊,卷土重來未可知’。”
“卷土重來……未可知……”
這七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在蕭辰死寂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他端著茶碗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茶水灑出幾滴,落在他手背上,傳來一陣灼痛。但這痛楚,卻遠不及他心中掀起的驚濤駭浪。
是啊……死了,便什么都沒有了。可若是活著……
卷土重來,真的……未可知嗎?
他那雙空洞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名為“思索”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