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憂雜貨鋪”的名聲,像蒲公英的種子,乘著流言的微風(fēng),在下三區(qū)的街頭巷尾悄然生根發(fā)芽。
它依舊賣著最廉價的丹藥和符箓,但人們來此,所求的早已不只是那點微末的折扣。他們帶著滿身的疲憊與滿心的困惑而來,希望能從那位神秘老板的一兩句問話中,找到撥開迷霧的微光。
這天,一個名叫“林木”的年輕散修,第五次走進了雜貨鋪。
林木是個煉丹師,或者說,他立志成為一名煉丹師。他面容清秀,眼神卻總是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焦慮和疲憊。他每次來,都只買一顆回氣丹,然后便會說出自己煉丹時遇到的煩惱。
“先生,我又失敗了。”林木的聲音充滿了挫敗感,“這次我嚴格按照丹方所說,用‘文火’預(yù)熱了三陽木,用‘武火’淬煉了鐵線草,火候的轉(zhuǎn)換精確到了每一次呼吸之間,可最后還是炸爐了。我所有的積蓄,都變成了這一爐廢丹……”
他攤開手掌,掌心是幾顆焦黑的、散發(fā)著刺鼻糊味的丹丸。
江一一看著他,眼中流露出一絲同情。在流云仙城,煉丹師本該是備受尊崇的職業(yè),但那指的是有傳承、有資源的宗門丹師。像林木這樣的散修丹師,沒有名師指點,沒有高級丹爐,連煉丹的靈藥都得自己拿命去換,每一步都走得無比艱難。
竹簾后,江修遠的聲音響起,這一次,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林木,你餓嗎?”
林木一愣,下意識地點點頭:“從昨天到現(xiàn)在,還沒吃過東西。”
“稍等。”
片刻后,江修遠從后院走了出來。這是他第一次在客人面前現(xiàn)身。他看起來就像一個尋常的、保養(yǎng)得很好的中年儒生,氣質(zhì)溫潤,眼神平和,絲毫沒有高人風(fēng)范。
江小白立刻從柜臺后跳了出來,殷勤地搬來一張小凳子。江修遠笑了笑,示意林木坐下。
然后,他做了一件讓林木和江一一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從后院搬來了一個凡人用的黑鐵鍋,一個泥爐,以及一捧凡人燒飯用的木炭。他生起凡火,待鐵鍋燒熱,然后從一個布袋里,倒出半鍋黃豆。
他沒有使用任何靈力,就像一個凡間的伙夫,拿著一把鐵鏟,開始在鍋里“嘩啦啦”地翻炒起來。
“你看這豆子。”江修遠一邊炒,一邊平淡地說道,“火大了,外皮焦了,內(nèi)里還是生的;火小了,半天不熟,水分耗干,嚼之無味。要讓它內(nèi)外皆熟,酥脆可口,靠的是什么?”
林木呆呆地看著,不知如何回答。
“不是火。”江修遠說道,“火就在那里,或大或小。靠的是這只手。”他用鐵鏟輕輕顛了顛鍋,黃豆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均勻地落下。“手要穩(wěn),讓每一顆豆子,都能均勻地受熱。心要靜,去聽豆子在鍋中爆開的細微聲響,去聞那股由生澀轉(zhuǎn)為焦香的氣味。你的心,就是你的手。你的神識,就是你的耳朵和鼻子。”
“你太在意丹方上的‘文火’與‘武火’,就像一個蹩腳的廚子,只知道菜譜上寫著‘大火爆炒’、‘小火慢燉’,卻不去感受鍋里的食材。你的心,被丹方束縛住了,你的神識,也只盯著火焰的大小,卻忽略了丹爐之內(nèi),藥液最細微的變化。”
江修遠手腕一抖,鐵鍋傾斜,炒得恰到好處、金黃酥香的豆子便盡數(shù)落入一個陶盤中。他將盤子推到林木面前:“嘗嘗。”
林木顫抖著手,拈起一顆豆子放入口中。酥、香、脆,一股純粹的、源自食物本身的香氣在口中爆開。他咀嚼著,眼淚卻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控火之要,在于心,而不在于火……
“多謝先生!多謝先生點撥!”林木站起身,對著江修遠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抓起一把豆子,轉(zhuǎn)身跑出了雜貨鋪。他眼中的焦慮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明悟和狂喜。
江小白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盤子里的炒豆,忍不住捏了一顆扔進嘴里,含糊不清地對江修遠說:“阿爹,您可真小氣,指點人就用一鍋炒豆子打發(fā)了。”
江修遠笑著搖搖頭,將剩下的豆子分給江一一和江小白。
隔了三五天,一位身著黑裙、面容憔悴的女修走了進來。她身上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陰冷氣息,眼神空洞,仿佛對世間萬物都失去了興趣。
她買了一瓶最便宜的回氣丹,當(dāng)江一一詢問她是要回答問題還是說出煩惱時,她沉默了許久,才用一種近乎夢囈般的聲音說道:“我的煩惱……是這壽命,為何如此無趣。”
女修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與我的道侶,一同修行了三百年。我們說好要一起看遍這世間風(fēng)景,一起走到大道的盡頭。可五十年前,他為我擋下仇家一擊,神魂俱滅……從那天起,我的世界就只剩下黑白。所有人都勸我放下,可‘放下’二字,說來輕巧,又要如何做到?這沒有他的修行之路,多走一步,都是煎熬。”
她的聲音里沒有悲痛,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死寂。這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悸,因為這代表著她的心,已經(jīng)隨著道侶的死,一同死去了。這股死氣,正是她心魔叢生的根源。
江修遠的聲音從竹簾后傳來,帶著一絲暖意:“你可曾養(yǎng)過花?”
女修愣了一下,搖了搖頭。
“凡間的花,春日發(fā)芽,夏日盛放,秋日凋零,冬日歸于塵土。你若因不舍其凋零,便在它盛放之時,將其摘下,封存于冰晶之內(nèi),它看似獲得了永恒,卻也永遠失去了再次發(fā)芽的春天。它的生命,在那一刻便被終結(jié)了。”
“你的道侶,在你心中,是否也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女修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萬物皆有壽,草木如此,星辰如此,修士亦然。死亡,不是終結(jié),而是一個輪回的節(jié)點。他的肉身雖逝,但他為你擋下那一擊時所蘊含的情意,難道不曾融入你的血肉,化為你修為的一部分嗎?他想讓你看到的山川風(fēng)景,難道不該由你帶著他的那份‘心’,繼續(xù)去看嗎?”
“讓他歸于塵土,才能在你心中,長出新的春天。這春天里,會有他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你自己未來的路。這,才是對他最好的告慰。”
女修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泛起了淚光。那冰封的心湖,仿佛裂開了一道縫隙。她捂著臉,壓抑地哭泣起來,積攢了五十年的死寂與悲傷,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許久,她才止住哭聲,對著竹簾的方向,行了一個鄭重的道禮。
“多謝先生開解。晚輩……明白了。”
她轉(zhuǎn)身離去,腳步依舊沉重,但那籠罩在她周身的陰冷死氣,卻悄然散去了幾分。
江一一看著這一切,心中感慨萬千。阿爹就像一位最高明的醫(yī)師,不開刀,不給藥,只是用最樸素的言語,為那些心有沉疴的修士,解開一個個死結(jié)。
而“解憂雜貨鋪”的名聲,也終于不再局限于泥瓶巷。它開始像水中的漣漪,一圈圈地,向著更遠的地方擴散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