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羽雷鷹王的紫金鷹羽,確實是南域空中的無上信物。
飛舟向南域腹地深處穿行,一路之上,再無任何不長眼的飛行妖族前來挑釁。那枚鷹羽懸于船首,散發出的霸道而純粹的王者氣息,便是一張無形的通行敕令。
無論是掠過以速度冠絕云端的“流光青鸞”一族的棲息地,還是從兇名昭著的“幽影魔蝠”盤踞的萬丈深淵上空飛過,所有窺探的神識都在觸及那紫金光暈的一剎那,便如遇蛇蝎般倉皇退去,甚至還帶著幾分敬畏與討好。
這為江修遠一行人免去了無數不必要的紛爭,讓他們得以將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對即將到來的危局的準備之中。
飛舟內的氣氛,因此顯得格外肅穆。
江修遠盤膝于船頭,雙目緊閉,身前懸浮著那枚記載著“迷神幻海”信息的古老卷軸。
他的神念如水銀瀉地,一遍又一遍地滲透進卷軸的每一個字跡,每一個符文,與涂山月提供的青丘秘聞相互印證、推演。
整個人的氣息淵深如海,仿佛與這方天地都隔絕開來,沉入了一個外人無法觸及的深層思維領域。
涂山月則在船尾打坐,周身妖力流轉,眉心處的青丘印記時隱時現。她正竭力運轉血脈秘法,試圖在遠離故土之前,將那份源自血脈深處的感應磨礪得更加敏銳、更加清晰。
她深知,一旦進入那片連神識都能吞噬的絕地,這份模糊的血脈指引,或許就是他們唯一的燈塔。
而江小白,則一如既往地沉浸在她的劍道世界里。她并未盤坐,而是靜立于甲板一側,雙目微闔,手中“無名”劍并未出鞘,但她整個人,卻散發著比出鞘利劍更加鋒銳的氣息。
空氣在她周身三尺之內,似乎都變得凝滯而冰冷,偶爾有微風拂過,都會被無形的劍意切割得支離破碎。她在以自身為爐,以心神為火,淬煉著那股一往無前的純粹劍意。
飛舟之上,三個人,三種狀態,共同構成了一種極致的寧靜,一種暴風雨來臨前,令人心悸的寧靜。
然而,在這片寧靜之中,卻存在著一個格格不入的“變數”。
江一一。
她同樣是一位劍修,而且是一位修為已達化神中期的、真正意義上的大劍修。
此刻,她正站在甲板的另一側,臨風而立。一襲素白長裙,在稀薄的云氣中微微飄蕩,墨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垂落,未加任何修飾。
她的容顏清麗絕倫,卻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仿佛是萬載玄冰雕琢而成的仙子,不染半點凡塵煙火。
她周身環繞的劍意,比江小白更加內斂,卻也更加恐怖。那是一種劍意,鋒銳、純粹、寂滅。它并不外放,只是靜靜地存在著,就足以讓空間都為之戰栗。尋常修士若敢直視她的眼眸,恐怕道心都會被其內蘊的無匹劍光所刺傷。
然而,這位在外人眼中高不可攀的冰山劍仙,此刻的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絲與她氣質截然不同的……煩悶。
她的目光掠過下方飛速倒退的、單調的荒山與枯河,又掃過空曠而冰冷的飛舟甲板,最后落在了那兩個個各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親人身上。
她的劍道,是殺伐之道,是破滅之道。她的劍心,追求的是極致的純粹與通透。長久的修行,讓她習慣了與阿爹為伴的寂靜。
可不知為何,這連日來單調的旅途,這死水一潭般的氛圍,卻讓她那顆堅如磐石的劍心,泛起了一絲漣漪。
太過寂靜,便會滋生虛無。
太過純粹,便會走向枯寂。
她的劍,似乎……有些“渴”了。不是渴望戰斗與殺戮,而是渴望一種截然不同的東西。一種與她的道,完全相反的東西。
她收回目光,蓮步輕移,悄無聲息地走到了江修遠的身后。
在靠近江修修遠三尺范圍時,便如春雪遇陽。她那清冷的眉眼,也隨之柔和下來,仿佛卸下了一身堅硬的鎧甲,露出了內里最柔軟的部分。
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依賴地看著父親寬厚而穩重的背影。
江修遠仿佛背后長了眼睛,從深度的推演中緩緩退出。他睜開眼,回過頭,深邃的眸子里沒有半點被打擾的不悅,反而充滿了洞悉一切的溫和與慈愛。
“怎么了,一一?”他的聲音,帶著能撫平一切躁動的力量。
江一一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委屈與依賴。她伸出纖纖玉指,指了指空無一物的甲板,聲音清冷,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軟糯:“阿爹,這里……太安靜了,也太空了。”
江修遠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那我們一一想讓它變成什么樣呢?”他微笑著問道,語氣中滿是寵溺。
江一一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隨后,她從自己的儲物法寶中,取出了一只精致的、由千年養魂木雕琢而成的木盒。
盒子打開,里面并非什么神兵利器或稀世丹藥,而是一捧捧被靈氣細心封存的、形態各異的種子。
“這是……‘萬妖城’時,我收集的。”她輕聲說道,語氣依舊清冷,但眼神卻專注而認真,“有‘星辰淚’的種子,據說開花時如星辰泣露;
有‘九轉鳳仙’,花開九色,能淬煉神魂;還有‘靜心菩提’,其葉可靜心凝神,破除心魔。”
這些,都是她在萬妖城坊市中,于無人問津的角落里,憑借著敏銳的直覺,感知到其中蘊含的磅礴生命本源而收集來的。
她當時也不知為何要買,只是本能地覺得,這些東西,或許有一天能用上。
現在,她明白了。
“阿爹,”她抬起頭,那雙清冷的鳳眸中,此刻滿是希冀與請求,這是她只會在父親面前展露的神情,“我想……在這里,種下它們。”
此言一出,不遠處的江小白和涂山月,都從各自的修煉狀態中驚醒過來,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一位化神中期的頂尖大劍修,不思磨礪劍意,居然要在飛舟上……種花?
這簡直比聽到一個體修要去學刺繡還要荒謬!
涂山月美眸圓睜,她完全無法理解這種行為。
在她看來,劍修的世界,就應該是冰冷、鋒銳、一往無前的。
種花這種充滿生活氣息與柔情的事情,與江一一那身足以凍徹神魂的劍意,形成了無比強烈的違和感。
江小白更是嘴角抽搐,忍不住傳音道:“江一一,你是不是練劍練傻了?劍者,當勇猛精進,斬斷一切。你卻要沉迷于這些花花草草,簡直是玩物喪志,自毀道心!”
然而,江修遠卻笑了。
他笑得無比欣慰。
“好。”
“阿爹不僅幫你,還要為你布下一座‘乙木生源大陣’,讓你的‘種子’,能在這里,看得更清楚一些。”
話音未落,江修遠已然起身。他并指為筆,引動天地間的木行靈氣,在甲板上龍飛鳳舞地刻畫起來。
他的動作看似寫意,金色的陣紋憑空而生,烙印在甲板之上,迅速勾勒出一座繁復而玄奧的陣圖。
他隨手一揮,十二枚極品靈石便化作流光,精準無誤地嵌入了陣法的十二個核心節點。
“嗡——!”
一聲仿佛來自遠古的悠揚嗡鳴,翠綠色的光華沖天而起,形成一個巨大的光罩,將甲板中央三丈見方的區域籠罩。
周遭虛空中的天地靈氣,尤其是最為精純的木之本源,被瘋狂地吸引、壓縮、匯聚,使得陣法內的靈氣,瞬間化為了肉眼可見的翠綠色靈霧!
一座頂級的、足以培育仙藥的空中靈圃,頃刻而成!
江一一清冷的臉上,綻放出了一抹極淡、卻足以令冰雪消融的笑容。她對著江修遠盈盈一拜,而后走入那片靈霧氤氳的息壤之中。
她沒有用手去種,而是盤膝坐下,將那木盒中的所有種子,都傾倒在身前。
下一刻,她閉上了雙眼。
自她體內,一股純粹到極致的劍意,緩緩彌漫開來。
那劍意,不再是冰冷與寂滅,而是被她以絕強的控制力,剝離了所有殺伐之氣,只留下了最本源的“純粹”與“專注”。
這股意志,化作無形的手,將每一顆種子,都輕柔地送入了息壤的最深處。
然后,奇跡發生了。
在“乙木生源大陣”和江一一那純粹劍意意志的雙重催化下,那些沉睡了不知多少歲月的種子,開始了瘋狂的蛻變!
一縷劍意,如春雷,喚醒生機。
一縷劍意,如刻刀,雕琢根莖。
一縷劍意,如陽光,催發枝葉。
那些種子,以一種顛覆常理的速度,破土、發芽、生長、拔高……
僅僅一天之后。
當新一天的曙光照亮天際,飛舟的甲板,已經化作了一片令人神魂顛倒的夢幻仙境。
三丈見方的靈圃內,百種奇花,千般異草,同時綻放!
星辰淚的花瓣上,凝結著點點閃爍的靈光,仿佛將整片星河都倒映其中;九轉鳳仙的花朵層層疊疊,赤、橙、黃、綠、青、藍、紫、黑、白,九色流轉,散發出淬煉神魂的奇異芬芳;一株株半人高的靜心菩提樹,枝葉如碧玉雕琢,隨風搖曳間,發出陣陣禪音,令人心神寧靜。
靈氣化霧,霞光流轉,異香撲鼻,道韻天成。
這片花園,已經不僅僅是美麗,它本身,就是一個由無數生命奇跡構成的、活生生的“道場”!
這濃郁的生命本源與祥和道韻,吸引了無數南域深處的靈物。成群的、翼展超過一尺的“七彩琉璃蝶”翩翩起舞,翅膀扇動間灑下點點靈光;更有傳說中只棲于梧桐神木之上的“青鸞鳳鳥”,被那九轉鳳仙的氣息吸引,環繞著飛舟清鳴,其聲清越,宛如天籟。
飛舟,仿佛化作了一座移動的、傳說中的神女行宮。
涂山月站在花園外,已經徹底陷入了呆滯。她出身青丘,自詡見多識廣,可眼前這一幕,卻徹底顛覆了她的認知。用劍意去種花?還將殺伐之道,逆轉為創生之功?這是何等恐怖的控制力與悟性!這一家子,究竟是怎樣的存在?江修遠的丹道陣法通天徹地,江一一的劍道更是匪夷所思!
江小白則站在原地,久久無言。她看著那片花園,又看了看盤坐在花園中央,氣息愈發圓融、空靈的江一一,眼神中充滿了復雜。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劍道足夠純粹,但此刻她才明白,江一一的“純粹”,已經達到了一個她無法理解的境界。
“哼,旁門左道……”她低聲自語,語氣中卻沒了之前的篤定,反而多了一絲迷茫與思索。
她沉默著,走到花園邊緣,目光在那片繁花中掃過。最終,她伸出手,摘下了一片靜心菩提的葉子。
她沒有將它別在發間,而是小心翼翼地將其收入儲物戒中。或許,這片蘊含著“生”之道的葉子,能為她那陷入瓶頸的“殺”之道,帶來一絲不一樣的啟示。
江修遠看著這一切,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的女兒,正在走出一條前無古人的、獨屬于她自己的無上劍道。
而這片空中花園,便是她道心圓滿的起點,也是他們在這片死寂旅途中,對抗前方無盡幻海與絕望的、最鮮活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