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領事館,商務參贊辦公室。
午后的陽光,穿過巨大的落地窗,在光潔的紅木辦公桌上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塵埃在光柱中無聲飛舞。
詹姆斯·安德森靠在寬大的皮質(zhì)座椅上,兩根手指夾著一根尚未點燃的古巴雪茄,在鼻尖下輕輕晃動,嗅聞著那醇厚的煙草香氣。
他的視線,并未停留在窗外維多利亞港的繁華景致上。
他正在審視一份檔案。
檔案的封面上,印著一個中文名字,旁邊是英文音譯:Chen Shan。
安德森的手下,一個穿著得體的年輕白人,正恭敬地站在桌前,匯報著最新收集到的情報。
“先生,所有跡象都表明,陳山和他的‘遠東實業(yè)’,對國民黨那批德國車床表現(xiàn)出了非同尋常的興趣。”
“他們散播謠言,偽造技術報告,甚至通過巴拿馬的空殼公司提出了一個侮辱性的收購價。”
“一切,都是為了壓價?!?/p>
安德森終于將雪茄湊到唇邊,用一個純銀的打火機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濃郁的煙霧,緩緩從他口中吐出,模糊了他臉上那絲毫不加掩飾的輕蔑。
“一個九龍城寨里爬出來的黑幫頭子。”
安德森的聲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慵懶。
“他以為國際貿(mào)易,就像在街頭收保護費一樣簡單嗎?”
他拿起桌上那份由沃爾夫岡和李國棟聯(lián)名出具的“評估報告”,用指尖彈了彈。
“編造得倒是有模有樣,連金屬疲勞和公差范圍都寫上去了。”
“可惜,他面對的不是廢品站的老板?!?/p>
“而是美利堅合眾國?!?/p>
安德森的嘴角,向上牽動了一下。
他根本不相信一個泥腿子,能真正理解這批精密車床的價值。
在他看來,陳山的行為,就像一個不懂棋的孩子,在棋盤上胡亂移動著棋子,妄圖用小聰明去騙走國王。
這簡直是癡人說夢。
“他想要這批設備,不是嗎?”
安德森將雪茄放在水晶煙灰缸的邊緣。
“那就給他一個希望。”
年輕的下屬眼中閃過一絲困惑。
安德森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雙手負在身后,俯瞰著下方如同玩具模型般的船只與碼頭。
“通知國民黨那邊的人,讓他們假裝對陳山的報價產(chǎn)生了動搖。”
“可以跟他們談,跟他們耗?!?/p>
“甚至,可以故意向他們泄露一些關于這批車床的運輸細節(jié)?!?/p>
安德森的眼中,閃爍著一種獵人般的興奮光芒。
“當然,是假的細節(jié)?!?/p>
他轉過身,看著自己的下屬。
“找一條最顯眼的航線,安排幾艘最顯眼的船,再配上港英政府最嚴密的巡邏?!?/p>
“把這個‘機會’,像一塊涂滿蜜糖的蛋糕,送到陳山的嘴邊。”
“我要看看,他那張隱藏在九龍城寨里的走私網(wǎng)絡,到底有多大?!?/p>
“我要看看,他背后,到底還站著誰?!?/p>
安德森的計劃,清晰而惡毒。
他要利用這批車床作為誘餌,將陳山引出他所熟悉的黑暗角落,然后在自己擅長的,由資本、權力和情報構筑的戰(zhàn)場上,將他徹底碾碎。
他甚至已經(jīng)開始構思,該如何向華盛頓的總部,匯報這次輝煌的勝利。
一舉挖出潛伏在遠東金融中心深處的紅色間諜網(wǎng)絡。
這將是他履歷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只要陳山敢動手。
無論他用什么手段,都注定會撞上這張由中情局親手編織的天羅地網(wǎng)。
港英政府,警務處。
斯科特警司的辦公室里,空氣中彌漫著紅茶與煩躁混合的氣味。
他用力地將電話聽筒扣回原位,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
那個美國人,又一次向他“建議”加強港口巡邏。
斯科特不喜歡被人當槍使的感覺。
但他同樣無法忽視安德森話語中,那若有若無的威脅。
他拿起桌上的命令簽,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時間,維多利亞港周邊的海域,警笛聲變得比往日更加頻繁。
水警的巡邏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來回穿梭,探照燈的光柱,在夜色中劃開一道道慘白的裂口。
所有可疑的船只,都被嚴密盤查。
碼頭上的空氣,都因此變得緊張起來。
這股巨大的壓力,清晰地傳導到了九龍城寨。
染坊倉庫的二樓辦公室里,氣氛有些壓抑。
鬼叔剛剛帶回了最新的消息。
是國民黨方面“不小心”泄露出來的,關于那批車床的“詳細運輸計劃”。
時間,船名,航線,甚至連預定的??坎次?,都一清二楚。
癲狗看著那份情報,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山哥,這擺明了就是個套兒??!”
“他們這是把咱們當傻子耍,等著咱們自己往里鉆呢!”
王虎沒有說話,只是眉頭緊鎖,盯著桌上的香港海圖,上面用紅筆圈出的巡邏密集區(qū),幾乎封死了所有可能的路線。
梁文輝推了推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充滿了憂慮。
“對方的準備太充分了,這根本不是一次商業(yè)行動,這是一次軍事行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陳山身上。
陳山?jīng)]有看那份情報。
他只是安靜地聽著。
他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在指尖緩緩轉動。
辦公室里,只有樓下機器運轉的轟鳴聲,一陣一陣地傳上來。
那聲音,像是巨獸沉重的呼吸。
“他們覺得,我們一定會從香港下手?!?/p>
陳山終于開口,聲音很輕。
他停下了轉動的鉛筆,走到墻邊。
墻上,掛著一張巨大的世界地圖。
那是在舊貨市場淘來的,紙張已經(jīng)泛黃,邊角也有些破損。
陳山看著地圖,目光從香港的位置,緩緩向南移動。
“他們以為,棋盤只有這么大。”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劃過。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他的動作。
安德森在等他落子。
整個港英政府的警察系統(tǒng),都在等他落子。
然而,陳山卻拿起了桌上的一支紅筆。
他沒有在香港附近的海域做任何標記。
他的筆尖,落在了地圖上一個遙遠得多的地方。
一個位于菲律賓群島南部的,不起眼的港口。
他在那里,畫了一個小小的圓圈。
接著,是馬六甲海峽附近的一個小島。
又一個圓圈。
最后,是印度洋上,一個名叫錫蘭的國家。
第三個圓圈。
那幾個被紅筆圈出的地點,在巨大的世界地圖上,毫不起眼。
它們與香港,與這批德國車床,與眼前的這場危機,看起來沒有任何關聯(lián)。
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辦公室里一片寂靜。
王虎和癲狗,完全看不懂。
只有鬼叔,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光。
陳山放下了紅筆。
他轉過身,看著眾人臉上困惑的表情。
“獵人布下了陷阱,在洞口等著?!?/p>
“但他們不知道?!?/p>
“我們根本就不打算從洞口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