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醒月實在有些在這里待不下去了,她面色肉眼可見的蒼白,對敬溪說了一句:“母親,身體不適,兒媳先退了。”
說罷,也不待剩下的人反應過來,她就已先行離開了這處。
黃氏看著宋醒月的背影,開口嘟囔了兩句,嘖道:“她還先不痛快上了......”
話還不曾說完,就看到對面的謝臨序冷冷掃過來一眼。
那張臉輪廓清雋而鋒銳,黑白分明的狹長眼眸中沒有一絲情緒。
黃氏叫謝臨序這一眼掃得沒敢再說,終是噤了聲。
怎么說宋醒月也是他的妻子,怎么說他們都湊活過了兩年,他們總當著他的面編排她的是非,當著他的面說什么休妻......
休妻兩個字也實在是太過了些,謝臨序自己沒說休妻,他們有什么好多嘴的呢。
黃氏想明白了這些,也不敢再繼續說些什么。
一直到后來,謝臨序也不再繼續在這待下去,借口上值,起身告退,離開了此處。
*
夏時,太陽早早就掛在了碧藍天空之中,宋醒月不知是叫那一口茶嗆的,又還是叫那些話說的,胸口莫名堵得慌,回去的路上,叫那頂頭的烈陽一蒸,額上又出不少的汗,一旁的丹萍給她搖扇子,一邊道:“小姐,慢些走,這么快做甚?!?/p>
或許是太過于想要逃離那處,左腳跟右腳,不自覺就走快了一些。
等回到了清荷院的時候,背上的里衣已經叫汗浸透了。
宋醒月往凈室去,又重新換了一身干凈的衣裳出來。
清荷院里頭是從來不缺冰鑒的,即便是炎炎夏日,也都是從早到晚的涼快舒適,可即便如此,宋醒月仍舊是神色懨懨,就連早膳都用不下去。
早上在榮明堂的那話實在有些太過,一下子牽扯出了大把的往事,一時間惹得她多愁善感。
沒辦法啊,既嫁給了謝臨序就是她最大的錯。
謝臨序是誰,國公府世子,二十中狀元,見過他的人就沒有貶損他的,清冷得和天上的謫仙一樣。
她呢,出身平平,除了那張她自己都謙虛不了的臉外,好像就沒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了。
兩人湊到一起,話說難聽一些,就是玉簪墮泥,芍藥棲荊棘。
他是玉,她就是泥,他是芍藥,那她就是荊棘。
看不慣她的又何止是國公府的人,外頭的人,便是看在國公府的面子上也沒說些什么,背地里頭,那些編排出來的難聽話還少嗎。
她的日子從沒輕松過。
不過,這也都是她自己選的。
當初,跟在謝臨序的身后,跟著他進了房,那都是她自己選的。
沒關系。
她想,沒甚干系的。
日子是和謝臨序過的,他比謝家的其他人都好相與太多,除了性子冷一些外,沒什么不好的。往后只要給他生下個孩子,日子就是磕磕絆絆,那也能過下去。
他總會忘了年輕時候那場荒唐的舊事。
雖他們成婚兩年,可所行房事也并不頻繁,沒有身孕,也是正常的。
孩子的事她也急不得,這事急也沒用。
宋醒月的氣口終于稍稍松了一些,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又能喘得上些氣了。
如此想著之時,外頭有丫鬟送了東西進來,丹萍上前接過,拿給了宋醒月。
是一道請帖,金紙所封。
想來是哪家的壽宴。
宋醒月看著外頭的封,上頭寫著“京城李家”。
看到李姓,心口不由得緊了緊。
李家,就是曾和國公府議親的門戶。
丹萍也認出這是李家的請帖了,道:“聽聞李家的老太傅要到六十誕辰了,這帖當是來請國公府的人去的?!?/p>
宋醒月沒有打開封貼,將這帖子收好。
丹萍看不懂了,奇怪道:“小姐,不打開瞧瞧嗎?怎收起來了?!?/p>
宋醒月道:“李家的東西,給長舟自己看吧。”
當初李太傅在宮中教太子讀書,皇帝開了尊口,讓謝臨序一道去伴讀,太傅實打實算是謝臨序的老師,而謝、李兩家又是世交。
當初謝臨序和李家的婚約,是打娘胎起就定下的,若非因她的那樁事,兩家早結秦晉之好,親上加親。
這帖子,宋醒月還是不拆為好,叫謝臨序自己來拆吧,該如何,也由得他來排。
丹萍也明白了宋醒月的意思,她悶悶道:“那小姐叫世子爺來拆,難道這李家的宴席,便是不去了嗎。”
好歹也算是世子夫人了,難道連場壽席也去不成了嗎。
就算都知道其中的那些齟齬,可表面樣子也總該做做。若不然到時謝家的人都去了,偏她沒去,這是置她于何地,外頭編排的那些閑話怕是能更難聽。
宋醒月也不再回丹萍的話。
去和不去,不是她能決定的,謝臨序若不讓她去給李家人添堵,那她也不能說什么。
先等謝臨序下值回來,同他提一嘴這事探探口風吧。
一直到晚間,約莫酉時那會,天色漸暗淡下來,宋醒月也沒見得謝臨序的身影。
他前三年中過探花之后,便在翰林院任編修一職,后因政績凸出,才過兩年,又叫廷推為五品侍講,他本事好,平日除了做些本職工作,偶爾也要被翰林院推去內閣幫襯做些其他工作,儼然是有讓其“觀政”意圖。
按照時令來說,冬日晝短,許多時候謝臨序歸家的時候,天便已經黑了,夏日晝長,除了翰林院里頭有事要忙,謝臨序大多時候是天還亮著就歸了家。
今日怎就回來的這樣晚,是公務絆住腳了不成?
就這樣想著的時候,外頭傳來了動靜。
是下人們給謝臨序行禮的聲音。
宋醒月起身出門,就見他正過院門,往里頭進來,她嘴角馬上牽起了個笑,走下廊廡。
她迎上前道:“長舟,你回來啦,今日是衙門里頭在忙?怎回來這么晚,我等著你一道用膳呢,菜都要涼了?!?/p>
天色已晚,雕花紅漆廊廡下已經掛上了燈籠,月亮單薄的光混著燈籠的光,兩者交合,將光影都變得濃稠了起來,暴露在光中的女子,周遭都被恍惚照得更加明艷了一圈。
謝臨序看了一眼一如既往迎上來的妻子,她的那張臉上,掛著和往日沒有兩樣的笑。
晨時在榮安堂發生的那事,她好像沒怎么放在心上。
她嫁進來大概也有兩年,兩年里頭,每日他下值,回到清荷院中,每每都能看到宋醒月仰著笑臉湊上來,不管白日里頭發生了什么事,不管她受了多少的氣,他歸家后,她的眼睛總是彎得像月牙一樣。
明明沒有什么好過的事情,沒有什么值得叫人高興的事情,她也總是這樣笑著。
然而,謝臨序也一如往常那般,只看了她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謝臨序聽她還未用過晚膳,便想說:下回不用等我,自己先用。
可話到了嘴邊,就變成了:“我自己會用,犯不著你這番等。”
仍舊是那樣不近人情。
他明明也知道話怎么說才好聽,可他偏就是要挑那些難聽的去說。
謝臨序在旁人的面前是從不喜歡說這樣的話,說一句話都沾著刺,獨在宋醒月面前這般。
宋醒月早不習慣將他的刻薄放在心上,只是察覺到他的漠然疏離后,嘴角的笑多少是淡了一些下去。
兩人并肩往屋里去,她問道:“可是衙門里頭有事在忙?今個兒天都黑了才歸家呢。”
最近衙門里面確實是忙,昨日還進了一趟宮,又早早下值歸家,時間便被耽擱了一些,今日就在衙門多待了一會,補回了昨日空掉的時間。
只是,聽到宋醒月的話,謝臨序也只是“嗯”了一聲,沒有想要多說解釋的意圖。
兩人走至里屋,宋醒月便將那封李家的請帖拿來,遞給了謝臨序。
她道:“這是李家那邊遣人送來的帖子,你來看吧?!?/p>
謝臨序拿過了她遞來的帖子,封皮上“李家”兩個字格外顯眼。
是一封壽貼,還沒被拆封過。
謝臨序自也知道這封請帖里面的內容。
老師的六十大壽他早幾日就已經知曉,就連壽禮都已經備好了。
謝臨序最后還是親自拆開了那封請帖,果不其然,是邀他們去李家給李太傅賀壽。
溶溶燭火下,將人的眉眼都莫名柔和了幾分,青年自帶的冷峻氣息也被削弱了一些。
他抬眼,看向宋醒月,問她道:“怎么不自己打開看?”
宋醒月就坐在旁邊,聽到他的話,道:“想著是該先給你看看的。”
其他人家的帖子,她都可以看,可李家的,她不敢先打開。
究其原因,也是知道李家對謝臨序來說終是不一樣一些的。
他的青梅竹馬,他的恩師,他們兩家之間的世交......
那都是她無法先去過問和知曉的東西。
聽到宋醒月這話,謝臨序像是聽到了什么好笑的話,竟難得笑了一聲。
他的嗓音干脆清冽的,這番笑了一聲,如積玉相撞,好不動聽。
宋醒月若是沒有聽岔的話,他切切實實是笑了一聲,可卻沒在他那張臉上尋得分毫笑意,這讓她又疑心方才他的那聲笑不過是錯覺。
就在她糾結他是笑還是沒笑之時,謝臨序先開了口。
“現下是知禮了?!?/p>
“當初下藥上榻的時候,又怎么不知道什么是該,什么是不該?!?/p>
謝臨序已經很久沒提起從前那事了,久到宋醒月都以為他要不記得了,可是而今聽他忽地再提,宋醒月才猛地回想起,兩年前,他看到悄然跟著進屋的她,眼神是那樣的嫌惡。
那場宴席上,她注意到了中了藥的謝臨序,故意跟著他進了凈室。
謝臨序那個時候藥效發作,呼吸已經有幾分紊亂,可看到她跟著進了屋后,仍是強撐著神識讓她出去。
宋醒月自然不會聽,她上前,若有若無地撩撥著他。
“公子是怎么了?吃酒吃醉了?身上可是不舒服?要我替你去喚醫師來?”
她邊說著,邊朝他靠近,邊說著,邊觸碰著他。
誠然,這藥并不是宋醒月下的,可她也該知道的,后來她的那些舉動,這藥是不是她下的,也都不重要了。
謝臨序是忘不掉從前的事的,他對她的厭惡,從始至終都是那樣徹底,他本該有美滿的姻緣,像他這樣的謫仙公子,本該不會和她這樣的人扯上關系,可偏被她拽下來一起同流合污,他如何不厭?
宋醒月不敢再繼續說下去了,怕再繼續說下去,他又該說出什么更叫難聽傷人的話來了。
她干脆就裝沒聽見,對謝臨序道:“那到時候你便和婆母他們一道去吧,我......我身子不舒服就不去了?!?/p>
謝臨序一邊收起了書信,一邊又道:“現在躲著人有什么用?長輩誕辰,也沒有小輩躲懶的道理。”
這是要她跟去的意思。
可宋醒月不知是叫他方才的那兩句話說得面薄了一些,又還是如何,突然就犯了左,她看著謝臨序,道:“既你也將我說的那樣不堪,過去也是給老人家添堵,豈不是更不孝?!?/p>
聽她如此語氣,謝臨序掀起眼皮看她,道:“你不高興?”
她的高興,又或者是不高興,生氣又或者是不生氣,羞憤又或者是不羞憤,其實總是那樣輕而易舉就可以叫人察覺得到的。
或許是他的洞察力太過敏銳,又或者是對她這人實在算得上了解,所以,她的貪嗔癡怒,在他眼中也是那樣無所遁形。
宋醒月也切實有些不高興了,分明是他弄她成了這幅模樣,現下又來明知故問做些什么。
她是想要好好和他說話的,可他從一開始回家,張口閉口全是嗆她,讓她也失了說話的興致。
“沒有不高興?!彼旖堑男σ獠恢朗菑氖裁词諗苛烁蓛簦拔覜]什么胃口,就先不吃了?!?/p>
說著,也沒再管謝臨序是何神情,離開了此處。
謝臨序也沒說什么,視線落在她的背影上,薄唇緊抿。
這一番,兩人既不算吵,也不算鬧,只自這過后,一晚上也都沒再說過話了。
謝臨序用過晚膳之后就去了書房那處,宋醒月便自顧自上了榻。
等到他回來的時候已差不多是子時,而宋醒月也還醒著。
月夜清寂,三更半夜,牛虻草蛭都歇了聲,今夜的月圓,房中熄了燈后不至不見五指,只是,氣氛也仍舊是那樣壓抑沉窒。
宋醒月悶半天也睡不著覺,從一早上在榮明堂那里吃了癟,早中膳也都只是稀稀拉拉用了幾口,方才那么一鬧,晚膳也不曾用過,一到三更半夜,肚子餓得打鼓,如何睡得著覺。
她偏頭去看,見謝臨序沒甚動靜,又聽他呼吸清淺,想來是已經入睡了。
宋醒月輕手輕腳起了身,往謝臨序的身上一跨,下了床。
國公府是個重規矩的地方,她以前就算起身也不敢往謝臨序身上跨,克己守規,絕不敢犯上。
否則叫他知道,一定要說什么“成何體統”。
現在她才不管這么多呢,反正謝臨序也已睡了。
她借著月光,往著桌子那邊摸索出門,眸光卻瞥見桌上還放著一盞糕點,月色模糊,她也看不清是什么糕。
謝臨序潔癖深重,不喜臥房中放吃食,所以,下人們也決計是不會在桌上放這些東西的。
是哪里來的?
宋醒月也沒多想,伸手拿了塊糕點墊了一下肚子,嘗出來是桂花糕。
吃著吃著,肚子終于不再餓得叫喚,神思也終于清明了一些......
下人們是不會在里間放這些,能放糕點的,大概也只有謝臨序了。
他放糕點做些什么?
宋醒月也不再多想,吃兩塊糕點便停下來了。
捻干凈了手上的糕點屑,便重新跨著謝臨序回去床里側。
然而,才正跨在他身上,卻聽床上那人兀地出了聲。
“去凈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