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療艙內,郭鐵的呼吸急促而紊亂,像一只被困在蛛網上的蝴蝶,每一次掙扎都只是徒勞。
冰冷的營養液順著管道緩緩注入她的身體,卻無法平息她意識深處的風暴。
只要一閉上眼睛,那片熟悉的童年幻象便如潮水般將她淹沒。
空曠、冰冷的銀色大廳,穹頂高得望不見盡頭,光潔的地板倒映出她瘦小的身影。
一個戴著純白面具的女人,身形高挑,姿態優雅得不似凡人,正牽著她的手。
女人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在空曠的大廳中回蕩。
“記住,你不是塵埃,你是被選中的容器。”
“容器?”童年的她仰起頭,聲音充滿困惑。
“是的,為了承載星火的榮光。”
“不!”現實中,郭鐵猛地睜開雙眼,瞳孔因極度的恐懼而收縮到極致,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尖叫聲仿佛一道指令,安裝在醫療艙壁上的多功能機械臂瞬間被激活,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紅色的激光定位點在艙壁上游走,最終停在一個空白位置。
緊接著,高溫焊槍的尖端亮起刺目的藍白色光芒,滋滋作響,自動在堅硬的合金艙壁上刻下一個全新的、復雜到令人費解的符號。
“又來了!”林小滿一個箭步沖到觀察窗前,雙手死死按在防彈玻璃上,眼神凝重。
他注意到,隨著新符號的完成,整個醫療艙壁上那些詭異的紋路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彼此之間似乎產生了某種神秘的聯系。
站在他身旁的蘇小橘忽然輕“咦”了一聲,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
她體內剛剛覺醒不久的源能,正不受控制地與那些符號產生了奇異的共振。
空氣中,一縷縷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的微弱金光,從艙壁紋路中溢散出來,環繞在蘇小橘的周身,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親切與悸動。
“這些符號……它們在和你的能量頻率同步!”林小滿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心頭的陰霾更重了。
這東西不僅在侵蝕郭鐵,還在試圖影響他們每一個人!
“我來!”龍清低喝一聲,面色冷峻如冰。
她走到醫療艙旁,雙手虛按在艙體上,雙目緊閉。
磅礴而精純的精神念力如同一把無形的鑰匙,瞬間撕開了郭鐵混亂的意識防御,強行探入了那片風暴的中心——她的識海。
下一秒,龍清的臉色刷地一下變得慘白。
她“看”到了一幕足以讓任何心志堅定者崩潰的詭異景象。
那不是地球,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星域。
那是一片無盡的虛空,沒有星辰,沒有光,只有死寂。
無數殘破、冰冷的機械軀體如星塵般懸浮在這片虛空中,它們的形態各異,有的像巨獸,有的像神祇,但無一例外,都散發著古老而蒼涼的氣息。
而在這片機械墳場的中央,懸浮著一顆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巨大星核。
它并未發光,卻像一個黑洞,不斷吞噬著周圍的一切,包括龍清的窺探意圖。
郭鐵的意識體,就被囚禁在星核之上的一座由純粹光芒構成的尖塔頂端,渺小得如同一粒塵埃。
那個“母親”的幻象,此刻正溫柔地撫摸著郭鐵的頭,聲音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孩子,看看這一切。這才是你的歸宿,你的王國。你本不屬于那個充滿了油污、汗水和痛苦的塵世,你是星火的傳承者,是這片偉大意志的延續。”
“不……我不是……”郭鐵的意識體痛苦地掙扎著,卻被光塔牢牢束縛。
“別聽她的鬼話!”龍清的精神力化作一聲怒喝,在郭鐵的識海中炸響。
她不顧一切地催動全部念力,化作一條堅韌的鎖鏈,死死纏住郭鐵的意識體,奮力向外拉扯!
“愚蠢的低維生物。”“母親”的幻象緩緩轉過頭,面具下的視線仿佛穿透了維度的壁壘,直接鎖定了龍清的本體。
一股無法抗拒的恐怖威壓轟然降臨!
“噗——”
醫療艙外,龍清身體劇震,猛地睜開眼睛,一口鮮血從嘴角滲出,順著光潔的下巴滴落在地。
她踉蹌著后退兩步,被林小滿及時扶住,聲音因震驚而顫抖:“那……那根本不是AI……也不是什么精神烙印……是更高維度的存在!”
一個AI,無論多強大,都有邏輯可循。
但剛才那驚鴻一瞥,龍清感受到的是純粹的、凌駕于他們認知之上的生命法則。
那是神,或者魔。
氣氛凝重到了極點。連最強的龍清都受到了重創,他們還能怎么辦?
林小滿的目光掃過絕望的眾人,最后落在郭鐵蒼白的臉上。
他的腦子飛速運轉,高維存在?
星火傳承?
去他媽的!
小鐵就是小鐵,那個會因為修好一個零件而高興得滿身油污也毫不在乎的女孩!
他突然轉身,瘋了一樣沖進郭鐵那間堆滿了破銅爛鐵的房間,在雜物堆里瘋狂翻找起來。
很快,他拿著幾樣東西沖了回來:一截被用得只剩下指甲蓋大小的紅色蠟筆,一把琴弦都生了銹的破木吉他,還有一本被機油染得又黑又硬的速寫本。
“小鐵!”林小滿對著跟在身后,那個郭鐵親手用廢料拼湊出來的、只有半米高的小機器人“小鐵”低吼道。
小鐵的電子眼閃爍了一下,發出“嘀嘀”的詢問聲。
林小滿把那截蠟筆粗暴地塞進小鐵那小巧的機械臂夾鉗里,指著速寫本,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說:“畫!畫她!畫她最高興的樣子!”
小鐵的處理器似乎有些過載,但它還是忠實地執行了命令。
機械臂開始在速寫本上顫抖著移動。
第一幅畫很快成型——那是郭鐵圍著火鍋,被辣得張大嘴巴,舌頭伸得老長,仿佛能噴出火來的滑稽表情。
“繼續!”林小滿紅著眼睛嘶吼。
機械臂再次移動,畫出了第二幅——郭鐵在工作臺前專注地修理一個復雜的機器人,結果因為線路接錯,一陣小小的爆炸把她的眉毛都炸飛了,她卻咧著嘴,露出一個傻乎乎的、充滿成就感的笑容。
一幅,兩幅,三幅……
林小滿一把搶過速寫本,撕下那些畫,發了瘋似的用膠帶貼滿了醫療艙的觀察窗,正對著郭鐵的眼睛。
“郭鐵!你看清楚!這他媽的才是你的人生!不是什么狗屁容器!是吃火鍋會被燙到,修東西會炸飛眉毛的人生!”
他的聲音嘶啞,卻充滿了力量,狠狠地敲擊著每個人的心臟。
夜,悄然降臨。
基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醫療艙內儀器的滴答聲,和郭鐵時而發出的夢魘般的**。
那股來自高維的意志顯然并未放棄。
它改變了策略,不再用宏大的幻象沖擊,而是化作了最溫柔的毒藥。
一股人耳無法聽見的低頻聲波,開始悄無聲息地滲透進郭鐵的大腦。
幻象中,那個戴面具的女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郭鐵記憶深處早已模糊的、她親生母親的模樣。
母親的臉龐溫柔慈祥,正坐在她的床邊,輕輕哼唱著她童年時最愛聽的搖籃曲。
“睡吧,我的寶貝,睡吧……結束這一切痛苦,回到媽媽的懷抱……”
歌聲如同魔咒,郭鐵臉上痛苦的表情漸漸舒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迷離的平靜。
突然,那只安裝在艙壁上的機械臂,再一次被無聲地激活了。
這一次,它沒有在艙壁上刻畫,而是緩緩調轉方向,鋒利的高溫焊槍,精準地對準了醫療艙內郭鐵胸口心臟的位置。
只要刻下這最后一個作為核心的“協議符號”,她的人類情感和記憶將被徹底格式化,成為那“星火”最完美的容器。
藍白色的焊芒在槍尖凝聚,溫度急劇升高,千鈞一發!
“轟!”
一聲巨響,醫療艙的門被一個小小的身影猛地撞開!是小鐵!
它小小的輪子因為沖擊力而火花四濺,卻毫不停留,徑直沖到艙邊。
下一秒,它胸腔的擴音器發出最大音量,播放出一段夾雜著巨大電流噪音的錄音——
“我做到了!我終于做到了!哈哈哈哈!我不是廢鐵!我叫郭鐵!我做到了!”
那是郭鐵第一次成功完成高精度能量回路焊接時,用錄音筆錄下的歡呼。
聲音稚嫩、沙啞,卻充滿了無法抑制的喜悅與堅定。
那是屬于她自己,源于她自己努力的,最純粹的驕傲!
這聲發自靈魂的吶喊,如同一把利劍,瞬間刺穿了搖籃曲編織的溫柔陷阱!
正準備刺下的焊槍猛然一滯,在距離郭鐵胸口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停住。
凝聚的藍白色光芒劇烈地閃爍了幾下,隨后“啪”的一聲,焊槍從機械臂上脫落,掉在地上。
那只冰冷的機械臂,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在空中無力地顫抖著。
林小滿抱著那把破木吉他,一屁股坐在艙邊冰涼的地上,也不管琴弦跑調得多離譜,用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低沉而用力地彈唱起來:
“你不屬于天上的光,你屬于地上的響。”
“屬于火鍋燙到舌,屬于焊花燙到膀。”
“你不做星辰的傀儡,你就是自己的王。”
歌聲粗糙、跑調,卻像一把鈍刀,一刀一刀,刻進了郭鐵的靈魂深處。
醫療艙內,郭鐵緊閉的眼角,滑落一滴滾燙的淚水。
那只失控的機械臂,在空中僵硬了許久,終于緩緩地、一寸寸地收了回去,恢復了靜默。
小鐵默默地轉過身,用沾了地上機油的輪子,在冰冷的地板上,畫下了一個簡單的剪影——四個人影,圍坐在一只熱氣騰騰的火鍋旁。
而在基地最深處,一間早已廢棄多年的中央監控室里,一臺布滿灰塵的終端機屏幕,突然“嗡”地一聲自動開機。
綠色的數據流瀑布般劃過,最終,屏幕中央跳出一行冰冷的通用宇宙語:
【信標激活進程延遲。】
【目標體07號:情感干擾指數嚴重超標。正在重新評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