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穿越之刻刀下的年輪
一、老街的木屑與褪色的木牌
青石板鋪就的老街總飄著松節油的味道,我捏著樓盤傳單站在 “德順木雕” 門口,看馬德順坐在吱呀作響的竹椅上。他的藍布圍裙上全是刀痕,像幅抽象的地圖,指關節粗大得像老樹根,虎口處的繭子泛著黃褐色 —— 是幾十年握刻刀磨出來的。面前的樟木上,牡丹的花瓣正從刻刀下慢慢舒展,木屑在斜陽里飛,像群金色的蝴蝶。
上周暴雨,我躲進他的鋪子避雨,撞見他對著塊裂了縫的紫檀木嘆氣。那木頭紋路里還留著他的指溫,是三個月前托人從云南帶來的,現在裂得像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旁邊的竹籃里壓著張醫院的繳費單:“腰椎間盤突出,建議靜養”,墨跡被雨水洇了邊。但他工作臺的抽屜里,卻壓著張 “下周交貨” 的訂單,客戶要組 “百鳥朝鳳” 屏風,定金已經扣了一半,足夠他老伴半個月的藥錢。
幫隔壁花店送傳單時,我見過他教個年輕人刻云紋。砂紙磨得木屑紛飛,年輕人的手機在圍裙兜里震動,屏幕亮著 “電商運營” 的消息:“直播賣貨一晚抵你做半月,別學這老古董了”。馬德順假裝沒聽見,粗糙的手掌裹著年輕人的手,讓刻刀沿著墨線游走:“下刀要穩,像咱做人一樣,急了就走歪路。”
掃街時撿過他扔掉的進貨單,毛筆字寫得遒勁有力:“紫檀木,漲了 300 元”“客戶退單,損失 2000 元”。那天傍晚,我看見他把退回來的 “福字掛件” 重新打磨,說 “木頭沒做錯事,是我沒刻好”。這種 “寧愿虧本也要保手藝” 的執拗,曾讓我站在鋪子門口時鼻尖發酸:原來有些堅持,比黃金還貴。
后頸的麻意襲來時,我正靠在老槐樹的樹干上打盹,夢里全是刻刀劃過木頭的沙沙聲。月光透過雕花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影子,像極了馬德順鋪子里的木屑。
二、刻刀下的荊棘與年輪
再次睜開眼時,右手的震顫像揣了只受驚的麻雀。我猛地坐起來,發現自己趴在核桃木工作臺上,下巴壓著張 “百鳥朝鳳” 的圖紙,鳳凰的尾羽被口水洇得發皺。對門的電鋸聲突突響,像在鋸著誰的神經 ——“快捷木雕” 鋪又在搶生意,他們用機器批量刻的 “手工擺件”,價格只有我的三分之一,昨天還把樣品擺在我鋪子對面,漆亮得晃眼。
摸向床頭的止痛片,鋁箔板已經空了大半。昨晚刻屏風到凌晨三點,右肩的僵硬感順著脊椎爬,像條冰冷的蛇。年輕時為趕工落下的手抖病,陰雨天總犯,現在連捏茶杯都要先在掌心轉三圈。工作臺的角落里,堆著客戶退回來的 “福字掛件”,紅綢帶還系得整整齊齊,理由寫著 “不夠精致”,其實是嫌我拒絕用機器雕刻。他們不知道,每個 “福” 字的最后一筆,我都故意刻得重些,像給日子加道穩穩的秤砣。
墻上的日歷被紅筆圈著:“兒子房貸還款日,還差 5000 元”。那圈紅像道止血帶,勒得人喘不過氣。錢匣子藏在八仙桌的抽屜里,鑰匙孔都生了銹,里面只有幾張皺巴巴的零錢,最大的是張 50 元,加起來不到 300 元。匣底壓著張女兒的照片,她扎著羊角辮,蹲在木屑堆里畫木雕圖案,那時她說 “要跟爸爸學刻花”。
七點剛過,張大爺就拄著舊拐杖來了。他的拐杖頭還是我十年前刻的龍頭,現在包漿亮得像塊琥珀。“德順啊,” 他從藍布衫里摸出個油紙包,“給孫子刻個虎頭鎖,要你親手刻的,機器做的跟死的一樣。” 油紙包里是雙倍的工錢,推搡間我發現他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打補丁的秋衣 —— 這是他攢了半年退休金買的。
我把虎頭鎖的紋樣畫在梨木上,張大爺坐在竹椅上看,說 “你爸當年給我刻的煙盒,現在還擺在供桌上”。陽光從他的白發間漏下來,落在木頭的紋理里,像撒了把碎金。刻到虎眼時,對門的李老板掀著簾子進來,手里晃著個機器刻的 “一帆風順” 擺件,漆光閃得人睜不開眼:“老馬,別守著老一套了,我給你找個機器,一天能做 20 個,不比你一刀刀刻強?”
那擺件的船帆歪歪扭扭,像隨時會翻。我想起師父臨終前說的話,他的手當時已經握不住刀,卻還指著院里的老槐樹:“好木頭有靈性,你對它用心,它才會給你回應。機器刻的東西,連蟲都不蛀 —— 因為沒活氣。” 李老板撇撇嘴走了,電鋸聲又響起來,震得窗欞上的木雕花都在發抖。
下午教徒弟小林刻 “松鶴延年” 的鶴喙,他的刻刀總往墨線外跑,眼神瞟著圍裙兜里的手機。直播間里的消息跳個不停:“什么時候賣機器貨?”“這速度要喝西北風了”。我把父親傳下來的平刀給他,那刀把被幾代人握得包漿溫潤:“這刀跟著我 40 年了,刻壞了 1000 塊木頭才養出來的‘刃感’,機器學不會。” 他卻嫌刀太沉,不如電動工具 “效率高”,說這話時,他的指甲縫里還留著直播打賞的亮片。
女兒的視頻電話打過來時,我正在給屏風上的鳳凰點睛。她的美甲店燈火通明,亮片在鏡頭前閃爍:“爸,別做了,我養你。” 屏幕里的她涂著寶石藍的指甲,我突然想起她小時候總偷拿我的刻刀在橡皮上刻花,說 “要刻朵最大的牡丹給媽媽”。現在她的指甲蓋比我刻的牡丹還鮮艷,卻再也不碰木頭了。
傍晚清點工具時,發現最順手的平刀不見了。刀鞘空得像段被掏空的樹干 —— 是小林偷偷拿去換了智能手機,他的直播間里,正擺著我剛刻了一半的 “松鶴延年”,說 “大師作品,特價秒殺”。我摸著空蕩蕩的刀鞘,想起 16 歲學藝時,師父用戒尺打我的手:“刻刀是手藝人的第二生命,丟了刀就丟了魂。”
后半夜的老街靜得能聽見木頭呼吸的聲音。對門的電鋸聲停了,李老板帶著醉意喊:“老馬,你那破手藝早該進博物館了!” 我沒理他,把臺燈移到屏風前,拿起另一把刻刀。月光透過窗欞落在鳳凰的眼睛上,那是我留給兒子的禮物,想告訴他 “再難也要守住本心”。刻刀落下時,木頭的紋路里滲出層細密的汗珠,像它在疼,又像它在醒。
后頸的麻意襲來時,我正把退回來的 “福字掛件” 重新上蠟。每道刻痕里都藏著我的體溫,就像父親傳給我的刻刀,刀把里還留著他的指溫。窗外的月光在 “德順木雕” 的木牌上流動,“德” 字的豎筆刻得格外深,是父親當年說的 “做人要直,做手藝要正”。
三、木紋里的回聲
再次醒來時,松節油的味道還在鼻尖縈繞。我摸了摸右手,沒有震顫的痕跡,只有傳單邊緣割出的細小傷口。手機在褲兜里震動,是林小滿發來的:“馬師傅的‘百鳥朝鳳’屏風上新聞了!有人專門來拍紀錄片呢!”
走到老街盡頭,看見馬德順正給徒弟示范刻雀翎。那徒弟不是小林,是個扎馬尾辮的姑娘,眼神專注得像在跟木頭對話。張大爺的虎頭鎖擺在展示柜最顯眼的地方,旁邊放著張價目表:“機器貨勿擾,手工慢作”。對門的 “快捷木雕” 關著門,卷簾門上貼著手寫的 “轉讓”。
“小伙子,發傳單呢?” 馬德順笑著擦刻刀,刀刃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這木頭啊,跟人一樣,你對它真心,它就給你長臉。” 他的老伴坐在竹椅上擇菜,說昨天有個年輕人來學手藝,愿意不拿工錢干三年。
風卷著傳單的邊角,嘩啦啦地響,像在應和刻刀劃過木頭的沙沙聲。我咬了口熱乎的糖糕,突然明白馬德順刻刀下的秘密 —— 那些花鳥蟲魚不只是裝飾,是他把日子刻進了木頭里,讓時光有了形狀。就像老街上的那棵槐樹,年輪里藏著風雨,卻總能在春天抽出新綠。
明天我還要來給馬師傅送張砂紙,他昨天說最細的那種快用完了。順便問問他,那只鳳凰的眼睛,是不是比星星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