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大樓,頂層的小型會議室。
煙霧繚繞,空氣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三根不同牌子的香煙在三個水晶煙灰缸里,各自積攢著一小截灰白色的煙灰,卻無人去彈。
省委書記沙瑞金,省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高育良,省紀委書記劉開疆,三位漢東省的權力核心,此刻卻像被無形的枷鎖困在了這張會議桌旁。
窗外是省會京州的黃昏,天際線被染上了一層病態的橘紅色,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
可會議室內的氣氛,比窗外的暮色還要沉悶,還要壓抑。
京海,已經成了一個黑洞。
從昨天下午開始,所有通往京海的通訊,時斷時續。
他們打給京海市委書記林建國的電話,要么無人接聽,要么就是秘書用一種驚恐到發顫的聲音說“林書記正在開會”。
開什么會?
跟誰開會?
沒人知道。
他們只知道,一股不屬于漢東省管轄的,帶著軍方背景的雷霆之力,正以一種蠻不講理的姿態,在京海市境內橫沖直撞。
“季昌明和何黎明,還在省廳?”
沙瑞金終于開口,聲音沙啞,他掐滅了煙頭,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根,卻沒有點燃,只是夾在指間。
劉開疆點了點頭,臉色鐵青。
作為紀委書記,他的人被繞開了,案子被公安廳接了,這本身就是一種羞辱。
“季昌明還好說,主要是受侯亮平牽連。他本人嘴很嚴,一口咬定所有程序都是合規的,是侯亮平自作主張,侯亮平抓捕趙援朝將軍,與他無關。”
“自作主張?”
高育良冷笑一聲,他那張儒雅的臉上,此刻布滿了陰云。
“他一個反貪總局的處長,沒有省檢的配合,能把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扣在審訊室二十四小時?季昌明這是想把自己摘干凈,把所有事都推給一個愣頭青!”
高育良的聲音里帶著顯而易見的怒火。
侯亮平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得意門生,現在卻成了引爆整個漢東官場的導火索。
他這個老師,臉上無光,心里更是窩火。
“何黎明呢?”
沙瑞金沒理會高育良的抱怨,他的目光轉向劉開疆。
劉開疆的臉色更加難看,他壓低了聲音,仿佛怕這間屋子有耳朵:“問題很嚴重。我們都聽過那盤錄音帶,黃翠翠……這個名字,跟何黎明在京州搞的那個美食城項目,時間線上能對上。省廳那邊只是初步問了問,他的心理防線就快崩了。”
“廢物!”
高育良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何黎明是他“漢大幫”的人,雖然不是核心,但也算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干部。
如今這塊多米諾骨牌倒下,誰知道會砸中誰?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尖銳得像防空警報。
是高育良的私人電話。
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支在紅木桌面上震動的手機上。
在這種時候,能打通他私人電話的,絕不是一般人。
高育良看著屏幕上跳動的那個名字,瞳孔猛地一縮。
他那常年保持著鎮定自若的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動了一下。
他拿起手機,手指在接聽鍵上懸停了足足兩秒,才緩緩劃開。
“喂,老書記。”
高育良的聲音,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恭敬,甚至有些卑微。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么,高育良只是連連應聲:“是……是,我們正在一起……情況……情況非常復雜。”
他的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順著鬢角滑落。
會議室里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沙瑞金和劉開疆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高育良。
那個即使離開了漢東,影響力也從未消散的,趙立春。
“我明白了……我明白。”
高育良拿著電話,腰桿不自覺地挺直,像是在當面聆聽訓示。
片刻后,他抬起頭,目光復雜地看向沙瑞金,然后,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動作。
他捂住話筒,將手機遞向了沙瑞金。
“沙書記,”
高育良的聲音干澀,“趙立春書記,他想跟您說幾句。”
這一手,玩得實在是“高明”。
他既向沙瑞金表明了,這個電話不是他想接的,也是被迫的;又巧妙地將這個燙手的山芋,扔給了漢東省名義上的一把手。
沙瑞金的眼神驟然變冷。
他盯著高育良,足足三秒。
那眼神像刀子,似乎想剖開高育良那張溫文爾雅的面具,看看里面到底藏著多少算計。
最終,他沒有拒絕。
沙瑞金伸出手,接過了那支溫度已經有些發燙的手機。
“立春同志,我是沙瑞金。”
他的聲音沉穩,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仿佛剛才的對視從未發生。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蒼老但中氣十足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瑞金同志,長話短說。我三個小時后到漢東。在我到之前,你們省委班子,務必要把漢東的大局給我穩定住!”
穩定大局?
沙瑞金的嘴角,勾起一抹幾乎無法察覺的,冰冷的弧度。
他甚至能想象出趙立春此刻的模樣,坐在京城的某個辦公室里,對著地圖指點江山,發號施令。
他或許還以為,漢東,依然是那個他可以一手遮天的漢東。
“立春同志,”
沙瑞金的語氣平靜得可怕,“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
顯然,他沒料到沙瑞金會是這個反應。
沙瑞金繼續說道:“現在京海市的情況,已經完全脫離了省委、省政府的控制。一股不屬于我們管轄的力量,正在那里執行任務。我們連接口都找不到,甚至不知道他們的指揮部在哪里,負責人是誰。”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說道:“所以,穩定大局這個任務,我們漢東省委,接不了。我們現在,連京海的局都看不清,更遑論全省的大局。”
說完,他沒有給趙立春任何反駁的機會,直接將電話遞還給了臉色已經變得煞白的高育良。
“你的電話。”
高育良顫抖著手接過手機,對著話筒“喂”了兩聲,對面已經掛斷了。
會議室里,死寂再次降臨。
但這一次,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
“沙書記,你……”
高育良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他沒想到沙瑞金會如此剛硬,直接頂了回去。
這不是在解決問題,這是在激化矛盾!
“我怎么?”
沙瑞金冷冷地看著他,“難道要我向他保證,三個小時內穩住局面?拿什么穩?用你政法委的嘴去跟人家真槍實彈的軍人講道理嗎?”
“我們現在就是砧板上的肉,連操刀的人是誰都不知道!趙立春他自己惹出的麻煩,現在想讓我們來給他擦屁股?他憑什么?”
沙瑞金的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狠狠地砸在高育良和劉開疆的心上。
劉開疆長嘆一口氣,整個人都垮在了椅子上。
“是啊……穩定?怎么穩定?京海市公安局長被控制了,常務副市長被帶走了,建工集團的陳泰,還有趙立冬,全都被一鍋端了。這些消息,現在還只是在高層流傳,一旦泄露出去,整個漢東都要地震!”
他看著桌上那份剛剛從特殊渠道傳來的,語焉不詳的報告,只覺得頭皮發麻。
報告上沒有抓捕單位,沒有理由,只有一連串的名字和簡單的“已被控制”四個字。
這種做事風格,霸道,強硬,完全無視地方的一切規則。
高育良的臉色變幻不定,他點燃一支煙,猛吸了一口,嗆得自己咳嗽起來。
“趙立春……他要來漢東干什么?”
他喃喃自語。
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回答。
是來救火?
還是來……
毀滅證據?
沙瑞金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徹底沉入夜幕的城市。
霓虹燈次第亮起,勾勒出京州繁華的輪廓。
但這片繁華之下,暗流洶涌,殺機四伏。
他心里很清楚,趙立春這通電話,看似是命令,實則是試探。
試探他們這屆省委班子,對局面的掌控力。
試探他們,有沒有膽子,敢不敢接這個盤。
而沙瑞金的回答,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這個盤,我不接。
不只是我接不了,是這個爛攤子,根子就在你趙立春身上。
“現在不是考慮他來干什么的時候。”
沙瑞金轉過身,目光如電,掃過高育良和劉開疆。
“我們現在要考慮的是,我們自己。”
“第一,從現在開始,省委、省政府、省紀委、省政法委,所有命令沒有我的親筆簽字,一律不準下達到市一級。誰敢亂動,就地免職,先關起來再說!”
“第二,開疆同志,你馬上回紀委,把你手頭上所有關于趙立春家族在漢東的項目的卷宗,全部封存,親自保管。任何人,包括我,沒有合法手續,都不能調閱。”
“第三,育良同志……”
沙瑞金的目光停在高育良身上,帶著一股審視的意味,“管好你的人,尤其是政法口。別再給我出第二個侯亮平,也別讓某些人,在這個節骨眼上,動什么歪心思,想要里通外合。”
這三條命令,條條都帶著血腥味。
這是在宣告,漢東省,要進入戰時狀態了。
防的不是外面那支神秘的部隊,而是內部可能出現的崩塌和背叛。
高育良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感受到了沙瑞金那不容置疑的決心。
他知道,這是沙瑞金在自保,也是在保護他們這最后一屆省委班子的體面。
如果漢東的權力體系,在外部的強壓之下,自己先從內部分崩離析,那他們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將成為歷史的笑柄。
“我明白了。”
高育行沉聲應道。
劉開疆也站了起來:“我馬上去辦。”
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沙瑞金重新坐回椅子上,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
他拿起那根一直沒點的煙,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穩定大局?
他苦笑一下。
趙援朝的部隊在京海掀起的風暴,只是一個開始。
趙立春的即將到來,又會是另一場大戲。
而他們這些所謂的封疆大吏,現在能做的,不是去穩定什么狗屁大局,而是想辦法,在這即將到來的滔天巨浪中,保住漢東這艘破船,別直接散架沉沒。
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
夜色如墨,將漢東省公安廳的大樓吞噬。
幾束刺眼的探照燈光柱在樓體上交錯掃射,將門口肅立的士兵身影拉得又長又詭異。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硝煙與鋼鐵混合的冰冷氣息,尋常的警燈閃爍被徹底壓制,取而代之的是幾輛墨綠色裝甲車無聲的威懾。
鐘小艾的車緩緩停在警戒線外。
她看著眼前這番景象,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這里已經不是公安廳了,更像是一個戰時指揮部。
荷槍實彈的士兵,迷彩涂裝的車輛,冰冷的鐵絲網……
每一個細節都在宣告此地的主權已經易手。
但她心里仍存著一絲僥幸。
上次在京州軍區總醫院,同樣是壁壘森嚴,不也因為她報出父親的名字而順利放行了嗎?
這些不過是下面的人在執行死命令,只要找到一個能變通、能聽懂“規矩”的負責人,一切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她整理了一下衣領,推開車門。
晚風帶著寒意,吹起她的長發,但她的步伐依舊沉穩,眼神平靜,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不容置疑的自信。
這是多年來身處權力核心圈所熏陶出的氣質。
她徑直走向由拒馬和士兵組成的防線。
“站住!”
一名上尉軍官攔住了她,聲音像金屬撞擊一樣干脆,不帶任何感情。
他身后的兩名士兵,手中的95式自動步槍槍口微微下沉,但那姿態充滿了警惕,隨時可以抬起。
“我叫鐘小艾,是最高檢的干部,”
她平靜地開口,聲音清晰而柔和,帶著一種習慣性的命令口吻,“我找你們祁同偉廳長有急事。”
她沒有直接提侯亮平,那會顯得她方寸已亂。
先見到祁同偉,弄清楚狀況,才是最理智的做法。
上尉的面孔藏在頭盔的陰影里,只能看到一個堅毅的下巴。
“這里已經由軍方接管,沒有趙援朝首長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
“趙援朝?”
鐘小艾在心中咀嚼著這個名字,臉上不動聲色,“我明白你們在執行任務。但事有輕重緩急,我找祁廳長談的事情,關乎漢東的穩定。你只需要向里面通報一聲,就說鐘小艾求見。”
她相信,只要“鐘小艾”這個名字傳進去,祁同偉也好,其他任何一個漢東的官員也好,都不敢怠慢。
然而,上尉只是微微搖頭,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
“命令很明確,任何人,任何理由,都不能例外。”
鐘小艾的耐心開始被消磨。
她看著對方那雙油彩下的眼睛,看不到一絲一毫的變通。
她知道,和這種人講道理是行不通的,必須用他們唯一能聽懂的語言——權力。
她深吸一口氣,語氣加重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我的父親,是鐘正國。”
這句話一出口,空氣仿佛凝固了。
在京城,這三個字就是一張通行證,一道護身符。
它代表著一種秩序,一種層級,一種不言而喻的權威。
她相信,即便是在天高皇帝遠的漢東,這個名字的分量也足以讓眼前這個小小的上尉掂量清楚。
她等待著對方的反應,或許是震驚,或許是遲疑,又或許是立刻轉身去請示。
然而,她等來的,是“咔噠”一聲清脆到令人心悸的聲響。
是子彈上膛的聲音。
上尉和身后的士兵幾乎在同一時間舉起了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她。
動作整齊劃一,冰冷而高效,仿佛經過了千百次的演練。
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含任何個人情緒的威脅,比任何憤怒的咆哮都更具壓迫感。
鐘小艾的瞳孔猛然收縮。
她整個人僵在了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那三個黑洞洞的槍口,像是三只凝視著她的、沒有生命的眼睛,將她所有的自信、所有的背景、所有的驕傲都吸了進去。
上尉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冰冷,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冰砸在地上。
“退后!我們不認識什么鐘正國!”
不認識……
什么鐘正國……
這幾個字像一把鐵錘,狠狠地砸在鐘小艾的神經上。
這不是簡單的拒絕,這是一種徹底的否定,一種蠻橫的無視。
在這一刻,她引以為傲的姓氏、她父親窮盡一生建立起來的權威,在這里,在這個被稱作趙援朝的男人掌控的地方,變得一文不值,甚至成了一個引發敵意的信號。
她的喉嚨發干,一種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恐懼攫住了她的心臟。
她看到那名上尉的眼神,那不是一個下級軍官面對未知高級干部家屬時的惶恐,而是一種審視,一種近乎……
蔑視的審視。
他們不是不認識,他們是故意不認。
這個認知讓鐘小艾渾身發冷。
這意味著什么?
這意味著,這個叫趙援朝的人,他的權力,他的意志,已經凌駕于漢東省,甚至……
凌駕于某些她所熟知的規則之上。
他布下的天羅地網,根本不承認舊有的權力版圖。
她的政治敏感性在這一刻發揮到了極致。
她瞬間明白,侯亮平不是得罪了某個官員,他是撞上了一堵她父親都無法撼動的鐵墻。
槍口依舊穩穩地指著她。
她能感覺到,如果她再敢上前一步,或者再說一句廢話,對方真的會開槍。
這些人眼中沒有法律,沒有程序,只有命令。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席卷了她。
一直以來,她都游刃有余地穿行在權力的迷宮中,她熟悉每一條規則,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份去解決問題。
可現在,對方直接掀了棋盤,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告訴她——你的規則,在這里是廢紙一張。
她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向后退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后背已經滲出了冷汗。
她不敢有任何過激的動作,只能用最順從的姿態,脫離那三個槍口的鎖定范圍。
直到退回到車門邊,她才狼狽地拉開車門,坐了進去。
“砰”的一聲關上車門,隔絕了外面冰冷的空氣,也隔絕了那些審視的目光。
她靠在座椅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地喘著氣。
剛才那一幕,反復在她腦海中回放。
那冰冷的槍口,那句“我們不認識什么鐘正國”,像魔咒一樣縈繞不散。
“夫人……我們……”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著她蒼白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
鐘小艾閉上眼睛,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說話。
她失敗了。
徹徹底底地失敗了。
而且是以一種她從未想象過的、最屈辱的方式。
權力,第一次對她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它告訴她,當更強大的權力出現時,她所倚仗的一切,不過是夢幻泡影。
現在,她該怎么辦?
她的大腦像一臺高速運轉卻瀕臨燒毀的計算機,瘋狂處理著剛才涌入的、顛覆她全部認知的信息。
軍方。
不認她父親的軍方。
這意味著什么?
她不敢深想,但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去想。
這不是簡單的部門沖突,也不是地方與軍隊的摩擦。
這是一種更高層面的意志,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的、凌駕于漢東現有權力結構之上的力量。
侯亮平,他到底捅了多大的一個馬蜂窩?
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她必須自救,必須把侯亮平撈出來。
車內的空氣壓抑得讓她喘不過氣。
“去省公安廳。”
她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干澀,連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司機愣了一下,透過后視鏡看著她毫無血色的臉,沒敢多問,立刻調轉車頭,朝著那個她曾經無比熟悉的地方駛去。
省公安廳,漢東省權力的又一個象征。
那里有她父親的老部下,有無數看著她長大的叔叔伯伯。
在過去,她一個電話就能辦成的事,比許多人跑斷腿都管用。
那是她的另一個主場。
然而,當那座莊嚴的灰色建筑出現在視野中時,鐘小艾的心臟卻猛地一沉。
以往覺得親切可靠的大樓,此刻卻像一頭沉默的巨獸,盤踞在城市的中心,冷漠地注視著她。
門口閃爍的警燈,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刺眼,像是在警告所有企圖越界的人。
她忽然沒有了下車的勇氣。
那些軍人說的“我們不認識什么鐘正國”,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了她的心里。
如果……
如果公安廳的人也用同樣的態度對她呢?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讓她遍體生寒。
她不能再承受一次那樣的羞辱。
車子在路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停下。
司機熄了火,車內陷入一片死寂。
鐘小艾看著不遠處那棟大樓,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手機。
還有最后一張牌。
也是最大的一張牌。
她的父親,鐘正國。
無論漢東這盤棋變得多么詭異,無論那個趙援朝是什么來頭,她不相信,這股力量能完全無視她父親的存在。
她必須讓他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讓他來終結這場荒唐的鬧劇。
她顫抖著手指,在通訊錄里找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父親”。
這個名字,曾是她所有安全感的來源,是她行走于世的最大底氣。
她深呼吸,按下撥號鍵。
聽筒里傳來“嘟——”的連接音,每一聲都像錘子敲在她的心上。
她屏住呼吸,等待著那個沉穩、威嚴、能讓她瞬間安心的聲音響起。
一聲。
兩聲。
三聲……
就在她幾乎要以為電話無人接聽時,聽筒里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是轉入語音信箱的提示音,而是一種更加冷酷、更加決絕的忙音。
“嘟。”
電話,被掛斷了。
不是沒接到,是被人從另一端,親手按掉了。
鐘小艾的身體僵住了,整個人仿佛被瞬間抽空了靈魂,只剩下一個冰冷的軀殼。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手機屏幕上“通話結束”的字樣。
怎么會?
怎么可能?
是父親在開會嗎?
還是……
她不死心,手指幾乎是憑著本能,又一次按下了重撥鍵。
這一次,她沒有聽到連接音。
聽筒里傳來的,是冰冷而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關機了。
在她被掛斷電話之后,對方關機了。
這個動作背后的含義,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尖刀,捅進鐘小艾的心臟,然后狠狠地攪動。
這不是拒絕幫助。
這是一種切割。
一種明確無誤的政治表態。
父親用最直接、最無情的方式告訴她:你和侯亮平闖的禍,你們自己承擔。
鐘家的聲譽,我的政治生涯,絕不會為你們的愚蠢和魯莽買單。
那一刻,鐘小艾終于明白了。
從她決定陪著侯亮平來漢東的那一刻起,從侯亮平不管不顧抓了那個叫趙援朝的人起,她就已經不再是那個受盡庇護的“鐘小艾”了。
她成了一枚棄子。
為了保全大局,可以隨時被犧牲掉的棄子。
車窗外,城市的霓虹燈光流光溢彩,車水馬龍,一派繁華。
可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了。
她所熟悉的那個世界,那個由權力、規則和人情構筑起來的世界,已經對她關上了大門。
她引以為傲的姓氏、她的智慧、她的背景,在更強大的、不講規則的力量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茫,像潮水一樣將她徹底淹沒。
她萬萬沒想到,離開了她父親的庇護,她竟然寸步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