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繼淵一直在等悅悅下班。
等著等著天突然下起雨來,這時悅悅從舞廳里跑出來。
細雨灑在她的身上,悅悅顯出楚楚可憐的樣子,錢繼淵忙沖到她面前。
“悅悅,你沒有帶傘,這么大的雨,又沒車,準備淋回去?”
他看了看她,身上的襯衣貼著身體幾乎變成緊身衣,而雙手是空空的。
“你也沒帶傘啊!”
“看。”錢繼淵向她亮出剛買的傘。
“哦,這么晚了,我送送你吧。”
錢繼淵撐開傘,將悅悅摟到身邊。
傘能夠迅速的在二人間作出建構,像個屋子一樣的偉大,屋面,屋檐,頂天立地,迅速將兩個人合二為一,成為一個整體。
雨中的少男少女,無論怎樣的姿勢都是生動的。
雨是天上的情物,它帶給人間不僅是冷暖,還有一種無盡的言說,傘下像一片屋檐,撐起蒙蒙的片斷,傘下二人的世界有些局促,卻也能聲情并茂,游刃有余。
“雨好像是我們前世拉在天上的東西,一定要還給你,永遠還不完。”悅悅說。
“什么東西拉下這么多,是淚嗎?”錢繼淵問。
“是淚,淚有開心的和傷心的,我拉下的一定是開心的淚。”悅悅說。
“那你在天上經歷多少開心的事情啊。”錢繼淵問。
“就是多嘛,你不想想,那是前世,是天上,那個時候我可能不是這樣的,我是娘娘妃子,是富貴千金,住著大花園子,家里養著戲班子。”
錢繼淵笑得前仰后合,真的把眼淚笑出來。
“得,這話你一天講一次,讓我一天笑一回。悅悅,你這名字好,是你前世的名字,你快樂也要負責我快樂,讓我笑出淚來,我要積攢著,成為來世的雨,等我來世變豬變貓,讓雨追著下,一邊下一邊說,還你,還你,通通還你,告訴我前世曾經怎樣的經歷,怎樣的牽手,怎樣的幸福。”
“我經常一個人淋雨,從來不帶傘,你知道為什么嗎?”悅悅說。
“你喜歡雨。”
“嗯。”
“雨能讓人想起許多東西,它們好像一直下著,從未中斷過,中斷的是我們,突然走進一片雨里,好像走進昨天,好像還沒長大,只要待在雨中,就覺得永遠不會長大。”
“喜歡這樣的感覺?”
她點點頭。
此時有風過來,讓雨彼此交織。
“可我們終究要長大。”
“你長大了,我還沒長大。”
“你們女孩大概都是這樣想吧,永遠的十六歲。”
“人要是永遠不長大多好,長大了,就要面對那么多的事情,面對那么多的人,這些人這些事是為我們長大了預備的,他們等在你的前面,走著走著就會遇到他們。”
“長大了才有資格享受這夜夜歡歌,長大才能真正用眼看世界,看真正的世界。這世界大得沒邊,一眼兩眼三眼五眼,哪能看完,看一輩子也看不完。”
“那就看它一輩子,人可能是為看一輩子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要是無憂無慮,看著看著就想唱歌,就想轉身身子蹦蹦跳跳地走路,多好。”
“我肚子有點餓了,你呢?”。
“我知道有家炸醬面不錯,帶你去嘗一下?”錢繼淵很興奮的說。
他們來到那家面館。
找了個位置坐下,他排隊端面去了,看了看四周,面館燈火通明,看上去很干凈的那種,沒有豪華的裝修,但桌子板凳都和麥當勞一樣。
對于這里的人來說,晚餐是日常生活中唯一的隆重,顯然衣著做派,透著與店面一樣的普通低俗,但營造出的氣氛本身就是一種調料,可以讓入口的食物透著濃郁。
生活有時在某個角落里能夠迅速沸騰起來,青春和空癟的肚囊,它們是煤與爐,恨不得迅速燃盡自己
四周全都是吃吃喝喝的年輕人,他們興奮地大聲說話,仿佛那些面條能把話題拉得很長,能把腔調拉得很長。
有人就著茶杯講話,也有人就著面碗講話。
哧溜一聲面還在嘴里,話也在嘴里,吞下去還沒吞下去,話被切斷,零零碎碎地吐出來,那話積攢了一天了,再不講就要過夜了,就要爛在肚子里了。
對于這個年齡,最好現在講出來,面條長咽短吞,不妨礙的。
所以有的人將話講得聲嘶力竭,將笑笑成上氣不接下去。
卻能給話題增色,讓人興奮起來,不僅是面有味道,這個吵鬧的空間里講什么話像加了五味雜醬都有味道。
正看著,錢繼淵端著面放到悅悅面前。
“嘗嘗,我很喜歡吃,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面下得很好看,泛著很潤的光澤,蓋著厚厚的炸醬,有點誘人。
門口桌子上有很多佐料,海帶,香菜,酸豆角,辣椒……
“你喜歡吃什么自己隨便加。”他介紹著,好像來到自己家一樣。
悅悅看了一眼,很多剛端面進門的客人都自己在那張桌子上隨意添加著喜歡的作料。
“一碗面里能放進這樣多的東西,就像我的十六歲。”
“你是一碗炸醬面。”突然錢繼淵五味雜陳。
悅悅無意中講了句內心深處的東西,她喜歡這樣的生活,她的生活需要一種豐富,哪怕是炸醬面式的,最低檔的豐富。
他要將她變成他一個人的東西,她不是,她現在不是,將來可能也不是,她是炸醬面。
他想將她從鹿巢會里帶出來,讓她歸入簡單,像個小桃樹,開一片白的花。
可她要成為炸醬面。
錢繼淵認真地看了看眼前的悅悅,她表面的陳放就有些野,給點顏色就能燦爛,這些成就了她年輕的野性,而他失魂落魄,生命仿佛一步就要越過整個青春。
“悅悅。”悅悅看著他。
她笑了,因為他說得太夸張。
他逗樂似的告訴她,他說的真話。
有這好吃的面嗎?她吃著,想著……
他們出了門向前走去,錢繼淵故意收慢了腳步,時間不早了,但他不想她就這樣離去,想在雨中與她多呆一會。
拐過大街,是一條巷子口,一男一女立于雨中,那女孩在哭泣,她拉著男孩的手,哭著喊著:“為什么要拋棄我?為什么要拋棄我?”
他們全身濕透了,男孩面孔毫無表情,顯然他不能被打動也不想被打動。
女孩身后一條小狗焦急地竄來竄去,顯然它明白發生了什么,為主人的哭泣難過,它只能在雨中如此表達它的無奈難過,女孩為失去難過,而小狗為一天一地的迷茫難過。
小狗會放大人間的痛苦么?小狗真不是個混吃混喝的家伙。
“為什么你要拋棄我?你說說,為什么你要拋棄我?”
女孩是說給滿大街的人聽的,她的聲音高過車馬雨滴,分明又像是問天問地的。
悅悅呆呆地看著,錢繼淵要拉她離開,她的腳久久地不肯離開。
“你看,小狗在可憐它,人要是活到可憐的時候,立刻買一條小狗。”錢繼淵說。
“一天的雨水也在可憐它,每滴雨水都像是為女孩流淌的淚,人要是活到可憐的時候,就放棄雨傘站到雨里去。”悅悅說。
“悅悅,我們走吧。”
錢繼淵送她到原來的地方,硬要把傘留下來,實在推辭不了他的好意,走之前他問了她電話號碼,跟她打了過來,把電話號碼存進手機。
“有空我打電話給你,把傘還給你!今天謝謝你啊!”望著他離去的身影,她大聲地說。
他什么也沒回答,只是頭也不回的擺了擺手,沖著路邊不遠的出租車跑去。
“回來。”她喊到。
他停住腳步。
“就住我這兒吧。”
他折身回來,他一定期待這句話,現在她說了出來。
“我不喜歡傘,因為‘傘’和‘散’同音。”
“那我們把傘收起來。”
錢繼淵將她緊緊摟在懷中。
外面又下起雨來,那雨已噼噼啪啪的響,那些帶著沖動的雨滴,仿佛頓時流入血管,變成一滴滴血,她的身體像暴雨下的河流一樣豐滿起來。
“你做我的妻子吧。”
“妻子?”顯然這個詞離她很遠,仿佛平生第一次聽,尚未聽懂其中的含義。
“妻子,所有女人最終都要成為妻子。悅悅,你離那天還很遙遠,但我期待,期待身邊一個女人,她屬于我,我愛她,為她做著一切。”
他這句話覺得蒼白無力,無法向她表述什么,可能要講的話需要起承轉合,需要添油加醋,需要炸雜醬面的豐富和混亂,是的,他們在一起面對的東西就是炸醬面式的,一碗面糊涂著,混賬著,堆積著。妻子像個帽子,妻子這頂帽子只能安放在茅草屋上,安放在一棵桃樹上,不能安放在炸醬面上。
突然悅悅捧腹大笑起來“妻子……妻子……哈哈哈……妻子……真好玩。”
“不,鹿巢會不會放我出來。”
“你不用管,我已經同他們說好了,將你贖出來。”
“我已經這樣了,你不會真正喜歡我的。”
“你走到這一步是被逼的。”
“可你能養活我嗎?”
“悅悅,可能我們只有傘大的一片地方,可那里屬于我們,我們有一個家。那里面所有的東西都屬于我們,哪怕是從窗戶里灌進的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