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律師來見錢繼淵,面對死亡,這是最后的見面。
錢繼淵已經不想上訴,因此這已經是生命的倒計時。
自然也不想見到什么人,過去蹲監,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窗外,等一聲呼喝,被民警押著去見一個人,這人只能是律師。在看守所里,除了民警,能見到外面的人只能是律師。
律師代表著外面的世界。
現在面對死亡,其實那扇窗口的開合已無意義,律師不能給他任何的幫助。
但他還是心心念念想見一面律師。
因此今日被帶出去會見劉律師他很開心。
“你還有什么要求?”
“我罪大惡極,肯定是死刑了。我早有心理準備,所以對結果沒有什么幻想。”
“繼淵,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人這一生,早晚要結束,幸運的人結束在恰當的時點上,我經過一次車禍,那次車禍我若死了,死得其所,死得其安,是個最恰當離開的點。”
“繼淵,你這樣想就好,在生命的最后一程,我更愿意看到你內心的寧靜。”
“完全寧靜是不可能的,劉律師,你相信嗎,被槍斃的屬于橫死的,死了以后連奈何橋都過不去,永世的孤魂野鬼啊,連投胎重新做人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些都是迷信,都什么年代了,還相信鬼啊神的。”
“其實我有一個心愿,除了媽媽,這個世上,還有一對讓我惦記的魏書梅母女,她們曾給了我人間真正的溫暖,讓我死時對人間尚有留戀,我曾轉款十萬塊給魏書梅,那是綁架錢林同所得,法庭一定會追繳,我想死后捐獻角膜,換取法庭對那筆款子的追繳,劉律師,這個要求能夠實現嗎?”這是他之于這世界唯一的心愿,他竟然有此執念,心心念念惦記著萌萌,惦記著那一天吃一個蘋果地囑咐。
完成這個心愿并不容易。
他是個殺人犯,一個行將就死犯人,在這個世界上他是做不成任何事情的。
劉律師看了看錢繼淵。“理論上是可以的,我盡力完成你這個心愿。”
“劉律師,拜托了。”
王隊進入號房,來到錢繼淵面前。
“你就要上路了,你還有什么要求?”王隊問。
錢繼淵搖搖頭。
“繼淵,你看要不要留下遺書?”
錢繼淵搖搖頭。“我已經沒有親人,也沒有財產。”
“你要不要做器官捐獻?”
錢繼淵點點頭,再次說了對劉律師的那個托付。
“你還想見什么人?”
“我沒有親人,如果可能,我想見一個叫魏書梅的女人。”
“我們一定盡力滿足你的心愿。”
很快,錢繼淵被帶到會見室。
他又看到魏書梅母女,一轉眼,過去早一年了,這一年里發生了那么多事情,如今想,愰若隔世。
“姐,怪就怪我想要的太多,我不能與自己和解。第一次遇上你,又失去你,我不能與自己和解,我總認為遇上你是我的福分,我們成為一家人,一起撫養萌萌,不能大富大貴,我倆過安安穩穩的日子,我們一起看著萌萌一天天長大,送她出嫁,讓日子平淡如水,可這就是我想要的日子。第二次我的面前出現了悅悅那個女孩,她是個坐臺女,我對她一往情深,但我無力養活她,她又重操舊業,我無法面對,不能與自己和解,我殺了她。我輸給了命運,也輸給了自己。”
“姐,我知道此時你會怪我,罵我,你對我曾寄予厚望,我是能夠感覺到的。我辜負了你,我不配。
“我曾夢見自己走在一條河邊,河很寬,岸也很寬,河水靜,我也很靜,直到現在夢境仿佛依然停留在眼前,我一直沒有明白那條河,何以無人跡聲音,又無水紋波濤。昨晚我又夢見那條河,我終于明白,那河是在等待,等我的影子過去,將我的影子拋入河中,化為河水,明白了這一點,我仿佛看到河在向我招手,我走過去,頓時河也不見,岸也不見,我也不見。昨晚我就不見了,我現在是個影子見你們母子,就當我是個影子,成為河的影子是我最好的歸宿。”
“我殺父殺子,十惡不赦,我愿意接受任何法律地懲處。”
“社會給我預備了許多的路,我后悔來認這個父親,不認這個父親,日子還能過下去,現在一切結束了。”
“老天爺還是給過我東西,你的一尊彌勒,它是來向我啟示的,彌勒是最靠近我們人間的佛,他的笑容不是一種拼湊,那笑是來自內心的海,無邊無際,他在表達遼闊,表達生活的另一個維度,我與它相隔一萬年,十萬里,但我或許能夠抵達它那里。”
“再簡陋的生命,一些珍藏的東西會留下線索,交織我們的記憶,這些東西,超越了具體的價值,浸染著情義,帶著暖意、心愿和著色的故事,它們經歷歲月,此刻它們若在你我面前,一定像在回望我整個的人生。”
“萌萌,好好努力,爭取一天吃一個蘋果。”
錢繼淵兩手比劃出一個圓,這是他送給萌萌的紅蘋果了,緊鎖的手銬讓他只能比劃出一個很小的圓來,置于眼眶處,剛夠將一只眼睛完整地顯現在萌萌面前。此時一顆豆大的淚珠從眼里滑落,仿佛是從那紅蘋果里滲出的血。
見過魏書梅和萌萌,錢繼淵不再與人說話,王隊專門安排了同監的人陪護,與他說話,進行開導。
無論別人說什么,他完全緊閉雙唇,一語不發。
雖然不知道具體執行的時間,但號房里按老規矩都在幫他作著準備,收拾衣物,詢問他最后一餐想吃什么,穿什么衣服,然后匯報給王隊或管教,免得到時候因為準備不足而手忙腳亂。
錢繼淵說最后一頓想吃炸醬面,但要兩碗。
這應該沒什么問題。
他想穿自己母親縫制的內衣褲,以及悅悅為他買的衣服。
監號里不時有目光掃過來,大家都在有意無意地看他,目光里有著許多異樣。
他知道這些人進來前每個人都十分兇殘,如今一個個脆弱不堪,他們或許想從他的身上,從他的目光里看到更加脆弱的東西,以此支撐他們殘破的生命。
他報以淡淡的微笑,這微笑是發自內心的,在這個世界上他把自己活成孤獨一人,此時孑然離開,卻也毫無羈絆牽掛。
炸醬面被端進監室,錢繼淵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進入倒計時。
顯然這是碗精心制作的面,佐料齊備,上面還堆放著豬肝、鴿蛋以及好幾種菜肴。
錢繼淵面對著炸醬面,熱淚盈眶。
號房里還從來沒有這么香的食物。
面條真是個偉大的發明,這是窮人試圖接近富人生活的一種嘗試。湯、料、面都可以做文章,魚湯面、骨頭面、羊肉湯面,幾乎所有的東西都能燉湯加入面中,還可以用調料調出酸辣湯、麻辣湯,而上面的填料更是不計其數,每樣放一點點,混合起來,吃碗面好像吃了一次宴席。
錢繼淵想起媽媽的手搟面,將一團面揉啊揉,一身的氣力揉進那團面中,現在才明白那團面母親揉進多少的愛進去,熱乎乎地看著他吃,吹一口氣,呼地吸進去,窮人嘗試著自己的辦法打扮著生活,就像女人打扮容顏。
生活是可以打扮的,打扮了給別人看,打扮了給自己看。他見過母親,見過魏書梅,見過悅悅在他面前打扮過生活,將很窮的日子打扮出光彩,一碗面有一碗面的光彩。
那么多的生活都可以打扮,值得打扮,值得抓住它的分秒末梢,讓它現出豐姿嬌態。
這碗炸醬面也經過了打扮。人間這龐大的東西,最后的呈現是一碗雜醬面,這就夠了,因為想看到了聞到的吃下去的都在這碗面里集中了,他吞下一口,熱淚盈眶。
對面放著一碗面,那是留給悅悅的,他們第一次外出吃了面,熱熱鬧鬧的,那時臉上都有興奮,對著面條使勁地吹氣,嘴巴鼓起來,熱氣吹到臉上眼睛里,面條堵在喉嚨里并大聲講話,因為對方提出一個問題,一個要求,一句質疑,是不能等待的,哪怕是一口吞下的功夫,說比吃更重要,對面的人比這碗面更重要。
他看過一篇文章,有那夫妻二人頭挨著頭吃一碗面,在一個碗里吃面,就在大街邊的地攤上,行人側目,而他們旁若無人。
還有一對情侶經常一起吃面,每次男子都將碗里的幾個蝦仁挑出來,放到女孩碗里,后來那女孩再沒進店里吃面了,但那男孩去吃面,還是將蝦仁挑出來放在桌上,他在盼望等待那個已經背棄的女孩,抑或那已是種習慣,我們的內心里總有一種涂抹不掉的東西,向左向右,向善向惡,將蝦仁挑出來,擱置一邊,這樣的芝麻瑣碎,這樣的凄厲纏綿,感動著整個人間的花開春暖。
兩個人吃一碗面,這是他夢想著與悅悅的狀態,在人海中,他與魏書梅,與悅悅都可能這樣做,但都沒有成功,女人奇蔓無比,這是命運負他,抑或就是那碗面負他!
錢繼淵看著那碗面,再也吃不下去。
“悅悅,悅悅。”他叫喊著悅悅的名字。
此時腳鐐才是真正的刑具,給人一種不能承載之沉重,那份沉重,連人帶魂下拉的力量,讓人隨時都有墜入深淵的感覺。
戴上腳鐐,不僅僅是在提醒你是殺人犯,等著拉出去,更多的時候,感到腳下就是深淵,噗通一聲掉下去。
與此相應的是紅繩腳鏈吧,像極了腳鐐模樣,卻能寄托美好情思。
老婆為丈夫戴上紅繩腳鏈,下輩子還會與她結緣。而青樓女子戴上紅繩腳鏈,則是自己守衛尊嚴最后那根稻草。
下海系紅繩,從良斷青絲。青樓女子在腳上系一根紅繩,當全身被脫得一絲不掛,那根紅繩還系在腳上,代表著她最后的衣服和最后的尊嚴。
錢繼淵目光對著窗外,明天就要去另一個地方,與悅悅相遇。
他至今后悔,沒在她的尸體上系根紅繩子,如今卻仍然想加以補救。
要帶根紅繩子去另一個世界,將自己的腳與她像腳鐐一樣拴在一起。
顯然監室里不可能找到這樣的紅繩,也不可能向管教提出這樣的要求,讓他們將一根紅繩系在自己的腳上。
他陷入煩躁之中,仿佛不帶著這個東西上路,轉世為豬為狗,永遠抵達不了悅悅的去處。
我去了,去到悅悅去處,然后我們還在一起。
悅悅若恨我,不答應與我再在一起,我就拿出紅繩腳鏈,死乞白賴地將她與自己拴在一起,讓她無法掙脫。
如何才能獲得一段紅繩呢。
突然錢繼淵眼前一亮。
顯然看守已經布置了同監監視的任務,監室里不止一雙眼睛盯著他。但他今日的許多行為是被允許的,比如整理衣物被褥,他的這個動作并未引起大家的重視。
他從被褥里抽取織物纖維,能夠抽出很長的纖維,收集成束,搓成細繩。
繩子有了,就差紅顏色了,這好辦,將手指咬破,用血將繩子染紅,再系到腳上,這樣明日就能系著紅繩腳鏈上路了。
他偷偷將綿線藏在被褥里。
喝水的時候,用杯子擋住面孔,一使勁手指就是一個血口子,那團綿線在另一只手心里團成團,將帶血的手指按在那團綿線上,很快就能讓那團綿線染成赤紅。
晚上睡覺時,他將帶血的紅繩系在腳上。
那個夜晚他迅速入睡,同監室的人竟然聽到他的鼾聲,起先以為他是裝的,但那一聲聲均勻的鼾聲一聲又一聲,這若裝假,得費多大的勁來裝啊。
半夜,有人聽到他在呼喊:“悅悅,我來了,我又來了,這次我是來陪你的。”
執行這天終于來到了,幾名民警一齊進入監室,來到錢繼淵身邊。
錢繼淵站起身,并未顯出太多慌亂,顯然他也是等著這一時刻的到來。
號長“啪”的一個立正,高呼一聲:“送繼淵上路。”
同號房的監友站成兩排,一齊高呼:“送繼淵上路嘍。”
眾人面孔木然,但聲音沉重蒼茫,接近于合唱,以至于錢繼淵向眾人回頭時,那聲音正在監室蹲坑的角落里回蕩。
錢繼淵被兩名民警押出監室,后面還有兩名持槍的武警,大家都邁著正步朝前走,仿佛正在進行著某種儀式。步子要穿過很長的走廊,許多雙目光從各號房的方形小窗向他看。
陽光很好,許多人在門口等著,有全副武裝的武警,穿戴整齊的檢察官。
還有許多的查驗手續,并有檢察官的問訊。
管教看出他的緊張,詢問他有無遺言遺物。
錢繼淵搖搖頭。
“我是孤兒,無牽無掛。”
“你有個親人要見見你。”
“我沒有親人。”
“她說是你妹妹。”
“我沒有妹妹。”
“還是見見吧。”
這時從一道門里閃過一個人,錢繼淵一見,一陣眩暈,差點摔倒。
“周紫潔。”
“繼淵,我來送送你。”
二人相對,竟感無言。
“繼淵,還有什么話對我說嗎?”
“紫潔,事情到現在,劇本只是演了上半場,本來還有下半場,那下半場的劇本里會有你的位置,并且你還是主角。”
錢繼淵看了看周紫潔,比起畢業時的那個清純女生,她的眼眉間生出萬種云霧風情。
“如果我的運氣夠好,警方不能破案,那么下一步就是攫取錢家全部財產,錢林同不是我的對手,我會有許多辦法將他從錢家驅逐,然后就剩下你我,此時有個懸念,那個時候你我面對,咱倆還能重續前緣,完成一段好夢嗎? 我的劇本里是作了肯定回答的,我們將走向婚姻的殿堂,坐擁財富,享受天潑富貴。你既然來了,我就要向你求證,你能接受這樣的劇情安排嗎?”
“繼淵,昨天我在路邊遇一和尚,他正在化緣,我將身上僅有的兩百塊錢全部給了他,然后轉身離去,沒走幾步,他就在身后叫住我。我回頭,見老和尚在叫我,我又走了回去,他遞給我一本佛經,我翻了翻還他說:這書我怕看不懂,老和尚說:佛在大路邊,佛在山腳下,佛在家門口,施主,今生你可能與佛有緣。”
“過去佛在須彌座上閉目養神,未來佛還未下凡人間,那個叫彌勒的佛,人間到處可見它的泥胎,但我以為可能它永遠不會下凡。它不來,我就去,這不我這就去找它了。這大概可以叫:回頭看天,立地成佛吧。”錢繼淵說完大笑起來。“紫潔,我知道你不會回答我的問題,大戲終于落幕了,原來竟是你我的戲局,差點我們又在海鮮桌前相遇,如果那樣我會讓你看到瓢潑的富貴是什么樣子,哈哈哈哈。”
“貴婦人的你真的很漂亮!”
“繼淵,我并不知道你的心里裝著這樣復雜的劇本,我也不知道能否接受你導演的劇情,但我一直盼望著滄海橫渡,你我同時上岸。”
“紫潔,抱……抱……我。”錢繼淵突然崩潰,淚如雨下,臉部扭曲得不成樣子。
周紫潔應聲向錢繼淵撲去,被兩名女警一把拽住。
兩名男警上前喝道。“會見結束!”并押著錢繼淵向囚車走去,同時押向囚車的還有石小勇。
“繼淵,讓我們今夜夢中相會,我會在夢中擁抱你!”周紫潔在身后叫道。
厚重的監所門徐徐打開,人們的眼際里,一眾車輛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