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江念心底是什么想法,這一刻,她并不愿旁人在她面前說三道四,畢竟那是她和呼延吉兩人的事。
“除了我,你別無他選,你是個(gè)聰明的女子,沒必要同自己過不去,過幾日我再來,屆時(shí)希望你能想通。”男人說罷離去。
待人走后,江念頹下雙肩,看向?qū)γ妫骸笆俏覡窟B了你們。”
崔致遠(yuǎn)搖了搖頭,一副無所謂的態(tài)度:“我倒還好,進(jìn)進(jìn)出出多少回,牢已成家。”說著看向另一個(gè)方向,“就是不知道萬年能否挺過去,哎——他跟情姑倆挺不容易的。”
江念朝旁邊的牢房喊了兩聲:“萬阿兄,今日怎么樣?”
男人趴伏著,沉沉地哼了一聲:“不打緊,還沒死。”
崔致遠(yuǎn)跟著叫了一聲:“萬年,你有沒有什么遺言,說給你家女人的?你先說給我聽一聽,等我出去了,我告訴她。”說罷,又長嘆一聲,“要不說,還是情姑命不好,估摸著又要當(dāng)一段時(shí)日的寡婦。”
江念一聽,氣嗔道:“崔先生,你這樣說話不好罷,嫂子怎會(huì)當(dāng)寡婦。”繼而轉(zhuǎn)過頭對(duì)另一邊的萬年說道,“萬阿兄,你莫要聽他的,只要我活著出去,立馬給嫂子覓一良人,絕不讓她守寡,你安心。”
兩人一唱一和,男人終于抬了頭,猛地咳了兩聲:“你倆可真是好人兒……”
……
山奴和火奴見自家主子出來,牽著馬迎了上去。
“大爺,府令知道您來了,差人來邀您去官廨后宅清坐一回。”
安努爾點(diǎn)了點(diǎn)頭,問道:“禮備下了?”
“備下了。”
“走罷。”
男人踅過步子,去了官廨,早有一仆從在大門外候著,見了安努爾恭敬往里引路。
徽城府令,名羯庸,羯田之父,背后依仗的是朵氏一族。
仆從將安努爾引到內(nèi)院,羯庸已在會(huì)客廳候著,見了安努爾,竟起身相迎,十分客氣。
這羯庸比安努爾年長十來歲,瘦長臉,看起來有幾分儒雅之相。
兩人相互見禮,對(duì)坐下。
“安爺近日忙什么?”羯田說道。
安努爾笑道:“左不過一些上不得臺(tái)面的凡俗事務(wù)。”
“安爺?shù)馁F帖,我已看過,也已交待下去,只收押,不可用刑。”
“荷蒙大人費(fèi)心。”
這時(shí),府令的親隨上前,躬身道:“安家大爺讓人備了三抬禮,送了進(jìn)來。”又將禮物揭帖呈遞于府令觀看。
羯庸如何不喜,嘴上客氣道:“此禮我不當(dāng)受,何故又破費(fèi),你還拿回去。”
安努爾道:“不過些小微物,進(jìn)獻(xiàn)大人賞人。”
羯庸就勢(shì)說道:“既是如此,令左右收了罷。”
正說著,有仆人來報(bào),門外有人求見。
“可有名帖?”羯庸語中透著不快,暗惱家中下人不懂規(guī)矩,什么人都往上報(bào)。
“沒……不過,他說他是牢中女子的阿弟。”
安努爾聽了,輕笑一聲:“倒真是來了。”
仆從說門外有人找,還自稱是牢中女子的阿弟,羯庸看向一邊的安努爾。
“有些交情。”安努爾說道。
羯庸聽了,說道:“既是如此,請(qǐng)人進(jìn)來。”
兩人端起茶盞笑說著閑話,闊大的門廳進(jìn)來一人,那人背光而來,光籠著來人英秀矯健的流線,待人走近了,可觀其是個(gè)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羯庸瞇了瞇眼,仍是有些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人年紀(jì)一大,目力不佳,再加上廳門太過迎光,以至于看來人便有些花暗不清。
“你是那女子的阿弟?”羯庸沉聲問道。
來人“唔”了一聲。
羯庸一聲大喝:“放肆!小輩無禮!”說著,又道,“滿口謊言,那女子乃梁人,你一夷越人,哪里來的親緣?把本官當(dāng)三歲小兒糊弄?!”
來人靜默了半晌,開口道:“我八歲去的大梁,十五方回。”
羯庸腦中一絲異樣閃過,太快,來不及抓取。
“你來此找本官所為何事?”
“自然是讓你放人。”
一直未開口的安努爾輕輕一聲笑,這笑里藏著居高臨下的輕視。
“延吉,你護(hù)不住她,何必到這里自討沒趣,若不是我,你連見府令大人的資格也沒有。”
安努爾一語剛落地,上首傳來亂七八糟的哐哐響,很是有些慌亂,轉(zhuǎn)頭看去,就見剛才還端坐的羯庸半歪在地,頭上的方冠掉在一邊,他又狼狽地去撿,踉蹌不能起。
那撿的動(dòng)作看著十分慌張,一旁的侍從趕緊架起他的兩只胳膊,好容易才攙直了身子。
“大人無恙否?”安努爾問道。
羯庸在侍從的攙扶下站穩(wěn),微垂著眼,有些不敢正視堂下,磕巴問:“你……你叫什么名兒?”
他剛才聽安努爾叫那人延吉,差了一個(gè)字,但他不得不警醒一些,這年輕人一進(jìn)會(huì)客廳,他就覺著眼熟,奈何背光一直看不清明,況這少年說他八歲到大梁,十五歲歸夷越,這跟那位何其相似。
哎呀——若真是……這不是要他的老命!
來人淡淡說道:“你沒聽到他叫我‘延吉’?”
安努爾看著眼前一幕,察覺出事態(tài)不對(duì)。
羯庸仍是不敢直視下方,眼神一直在避,說出來的話早已沒了剛才的架勢(shì):“敢問小郎君尊姓?”
此話一出,便是一陣安靜。
這詭秘的安靜延長下來,終于堂下人啟語:“你一末吏,安敢問吾族氏?”
羯庸身子一晃,什么也顧不得,揮開左右,踉蹌趨階而下,稽首及地,俯伏而拜,兩條胳膊在袖中顫抖不止。
“微臣叩請(qǐng)死罪!大王如皓月親臨,臣竟昏昧至此。”
呼延吉錯(cuò)身而過,徑直走到上首,威坐下。
“羯庸你好大膽,敢同十三嶺之匪賊為伍,沆瀣一氣。”
呼延吉說罷,看向安努爾,同羯庸的慌亂相比,這人顯得過于平靜,似是很快接受了眼前的事實(shí),并迅速想接下來的對(duì)策。
羯庸額上冷汗直冒,一句話也說不清:“大王,微臣不知……”
安努爾冷冷一聲笑:“府令大人這是什么話,我那三大箱籠金錦剛?cè)肽愕膸旆苛T。”
這會(huì)兒他絕不能讓羯庸摘干凈,需得把他拖下水,才能捕得一線生機(jī)。
羯庸氣罵:“你一商賈莫要誣陷本官,本官豈會(huì)受你的禮。”
安努爾絲毫不見慌張:“府令大人以為不承認(rèn),咱們這位少帝就會(huì)放過你?大人為官多載,不會(huì)連這點(diǎn)也想不明白罷。”
羯庸慢慢回過味來,他已是將人得罪了,且君王這態(tài)度明顯就是來興師問罪的。
他知道安努爾的意思,只是……絞殺皇族?羯庸渾身一激靈,可事已至此,呼延氏不死,死的便是他。
想到這里,男人怯弱的目光變了,從地上直起身,重新理衣,看了安努爾一眼。
安努爾平平道:“大人將心放入肚中,徽城外皆是我十三嶺的人。”
當(dāng)真是想不到,此人竟是呼延氏,怪道同阿念姐弟相稱,當(dāng)年少帝八歲入梁為質(zhì),十五而歸。
可惜了,連安努爾也不得不承認(rèn),呼延吉確實(shí)為一雄主,胸有氣吞萬里之象,眉目間隱現(xiàn)山河崢嶸,假以時(shí)日,夷越在他的統(tǒng)管下,必能海宇清寧,萬國來朝。
卻不得不夭折于此,命該如此,怨不得。
羯庸得了這話,面色又變,轉(zhuǎn)看向上首的呼延吉,厲聲道:“狂徒安敢僭越!我夷越少帝天威煌煌,你這豎子竟稱天家血脈,此刻你若自斷舌根伏于階下認(rèn)罪,本官可賜鴆酒,全你尸身。”
呼延吉身子微微前傾,雙肘擱于膝上,姿態(tài)十分隨性,眼睛看向安努爾,話卻是對(duì)羯庸說,好似友人敘談一般:“你同匪賊一路,朵家的朵爾罕可知曉?”
他調(diào)兵遣將,可不只是為了抓一個(gè)小小府令,而是要拽出更大的魚,五上姓一日不除,他的皇權(quán)一日不穩(wěn)。
為官之人,哪有直愣的,有些話是死也不能宣之于口,羯庸冷冷地笑道:“死到臨頭還敢胡言亂語,來人,將人拿下!”
說罷,廳外卻沒有任何回音,沒有任何人影,只有院里的樹葉被風(fēng)刮得掀騰翻覆,沙沙……沙沙……
呼延吉緩緩站起身,也就是這一起身,羯庸跌倒在地,他知道完了,自己徹底完了……
“我再問你,同匪賊勾結(jié),這里面是否有朵爾罕授意?說!”呼延吉一步一步下階,每進(jìn)一步,都是羯庸生命的流逝。
往日倨傲的徽城府令現(xiàn)下卻像烙鐵上的水珠子,滋啦滋啦,惶亂滾竄,最終連絲煙氣也不冒就沒了,誰也救不了。
他閉口不說,死他一人,算是最好的結(jié)果,家眷還能保全,思及此,猛地起身,往屋柱上一撞,血濺滿地,頹倒于地,指尖還在顫動(dòng),七魂已投望鄉(xiāng)臺(tái)。
呼延吉“嘖”了一聲,拿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血點(diǎn),將帕子擲到尸體之上,轉(zhuǎn)而看向安努爾:“他不是兵,我才是。”
安努爾面色看不出什么情緒,只問了一句:“我的人呢?”
“哪兒還有什么人?死得差不多了。”
直到這一刻,安努爾的神色才有了異動(dòng),匪寨是他多年以來的心血,就這么被清剿了。
呼延吉朝外招了一下手,立時(shí)進(jìn)來幾人。
“帶他下去,看好了。”
安努爾并未反抗,而是低頭嗤笑一聲,說了一句不和調(diào)的話:“延吉,你對(duì)她,根本不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