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里聞到的,不是血的味道,而是絕望的味道。
當一個地方連風都死了的時候,剩下的,就只有這種味道。
林巧的心也死了。
姜東樾的心也死了。
林巧抬起頭,看見了姜東樾的臉。
那張素來刻著高傲與淡漠的臉,此刻的紋路,與她臉上的一般無二。
是被當著所有人的面,將底褲都扒下來示眾的、混雜著屈辱與暴怒的神情。
他們是一路人。
是這場牌局里,本可以俯瞰眾生的角兒。
可現在,一個他們從未放在眼里的無名小卒,只用了輕描淡寫的一揮手,就當著所有人的面,將他們賴以為生的臉皮,連同他們最后的底牌,一起撕了個粉碎。
這種羞辱,比死更難受。
所以,他們必須殺人。
殺!
這個念頭,甚至不需要在心里生根發芽,它本就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
劍出。
姜東樾的劍。
一道凝練如實質的黑線,撕裂了凝固的空氣,像一道逆流而上的黑色閃電,直指趙九的咽喉。
不是劍法,不是劍招,更沒有劍意。
只是憤怒的快。
世間萬物,唯快不破。
在那道劍光亮起的一瞬間,林巧也動了。
她的手很美,殺人的手通常都很美。
細如牛毛的針,針尖上淬了毒。
一明一暗。
一快一詭。
一剛一柔。
一張由閃電與蛛絲織成的網,已然罩下。
沒有人能從這樣的網里活下來。
至少,桃子是這么想的。
她的手握緊了刀,刀柄上似乎還殘留著趙九膿血的溫度。
萍水相逢,終究只是一場買賣。
她沒道理為一個將死之人搭上自己這條賤命。
況且……
她根本幫不上忙。
遠處的裴江,那雙死人般空洞的眼睛里,終于亮起了一點光。
他要親眼看著這個殺了他哥哥的仇人,是如何被大卸八塊的。
可趙九仍然在那里站著。
他甚至連躲閃的意思都沒有。
那雙平靜得近乎冷酷的眸子,只是靜靜地看著那道越來越近的劍鋒,看著那片已近在咫尺的針。
當體內那股卷縮著強大力量的氣息迸發時。
他已能看到劍的軌道,能看到針的方向。
他揚起了刀。
后發,卻先至。
不是劈,也不是砍。
他只是用一種極為別扭、卻又偏生說不出的流暢姿態,將手中的刀柄朝著自己的胸口輕輕遞了過去。
叮。
不是金鐵交鳴,而是昆山玉碎。
姜東樾那快逾閃電的劍尖,不偏不倚,正好點在了趙九遞來的刀柄末端。
一股根本不該存在于世間的沛然巨力,順著劍身倒卷而回,如山洪倒灌。
姜東樾的虎口瞬間撕裂,長劍哀鳴。
整條手臂瞬間酥麻都,長劍脫手飛出。
驚駭,已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這還不是結束。
趙九的刀柄一觸即收,手腕輕旋,刀身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圓。
刀身在半空中劃出了一道圓。
一個不帶半點棱角,渾然天成的圓。
像是一道無形的墻,立在了他的身前。
叮叮……
當當……
咚咚……
三針密集如驟雨敲打芭蕉葉的聲響。
那些陰毒的牛毛針,沒有一根能越過這個圓。
怎么可能!
姜東樾與林巧的心頭,同時涌上這個荒謬的念頭。
趙九那行云流水般的一擋一旋,余勢未盡。
刀已遞出。
沒有劍光。
沒有刀風。
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氣。
就那么平平無奇的一刀。
可就一刀,卻讓那深淵之上,甬道之中,四個自詡為執棋神明的地藏,臉色同時劇變。
四道身影,像是四只被驚擾的蒼鷹,不假思索地縱身而下。
他們不是人,是神。
是這場游戲真正的執棋者。
可現在,神也露出了驚駭的神情。
風聲呼嘯。
四道身影幾乎同時落在囚籠四方,落地無聲。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逍遙那只白皙如玉的手,按住了趙九的左肩。
邢滅那只堅硬如鐵的手,扣住了趙九的右臂。
兩座無形的大山,死死地壓在了趙九的身上,讓他那遞出的一刀,再也無法寸進分毫。
停了下來。
刀尖,距離姜東樾的咽喉,不過半寸。
這半寸,就是生與死的距離。
呼吸宛如破碎的風鈴傳入耳中。
姜東樾能感覺到刀鋒上的寒意。
他看著這一刀,等他醒過來時,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已不知何時跪下。
跪在了那把刀前。
紅姨那身妖冶的紅衣,像一團流動的血,悄無聲息地擋在了桃子的身前,將她與這場風暴隔絕開來。
朱不二正站在囚籠的正中央,他一雙綠豆小眼,惡狠狠地瞪著趙九,像是要從他身上活活剜下兩塊肉來。
趙九被兩個人死死地按著。
可他那只握著刀的手,卻依舊穩如磐石。
林巧也癱軟在地。
她比姜東樾更不堪。
她甚至沒看清趙九是如何出刀的。
她只看見了一道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弧線。
那道弧線蘊含著一種讓她連反抗的念頭都生不出來的絕對力量。
趙九沒有看他們。
他的目光掃過眼前這四個突然出現,氣勢如淵的不速之客。
他不認得他們。
但他似乎猜到了他們是誰。
無常寺的人。
是這場游戲真正的莊家。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個站在最中間,正用一雙要吃人的眼睛死死瞪著他的矮胖男人身上。
他只認識朱不二。
“這就是無常寺的規矩么?”
趙九的聲音不再平靜,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已經不由他掌控了。
他的憤怒噴涌而出,赤紅的雙目死死地盯著朱不二:“這就是你……口中的規矩?”
朱不二氣得渾身發抖,像一只被吹滿了氣的蛤蟆。
他設的局,他開的盤,他好不容易才算計了邢滅和逍遙這兩個蠢貨,眼看著就要大賺一筆。
結果被這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里冒出來的野小子,給攪合得一塌糊涂。
他恨不得將眼前這個攪亂了他所有計劃的小子,生吞活剝。
可他不能。
勝者就是無常使。
這是佛祖的規矩,他可以參與,可以攪動風云,但決不能忤逆佛祖。
逍遙的臉上,再沒有了逍遙的笑意。
他能感覺到,被自己按住的這個少年,體內的氣血平靜得可怕。
即便他人已經暴怒。
可源源不斷從他丹田里生出的氣息,卻沒有憤怒,沒有驚慌。
就像一條深不見底的大河。
雖然不強,但逍遙已感覺到了這個少年的強大。
他不該出現在這里。
邢滅的臉色更是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姜東樾,那眼神,像是淬了冰的火,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
他看好的苗子,他寄予厚望的劍。
如今就這么跪下了。
像條被人打斷了脊梁骨的狗。
而造成這一切的,就是眼前這個少年。
但當他真正去試探趙九的時候。
他才發現他錯了。
他錯得離譜。
無常使只能是趙九,絕不會是任何其他的人。
他們可以操縱風云,給任何人無常經。
但他們絕不可能讓一個人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產生內力,修煉內力。
而趙九……
是奇才!
刑滅回想起了方才那一刀。
那絕不可能是一個初入武學能夠施展出來的招式。
那一定是經過無數殺戮的洗禮,經過無數生死的決戰,才能孕育而生的氣息。
難不成……這里的人都是他殺的?
難不成……他已殺了無數的人?
不可能!
刑滅從未想過,在這樣的泥巴地里,居然能找到如此聰明的人。
沒有人回答趙九。
因為他們無法回答。
趙九忽然笑了。
笑的有些悲涼。
“我明白了。”
趙九輕聲說道。
他明白了。
規矩不是給上面的人定的。
而是給他們定的。
當啷。
刀落在地上,靠在了那把跪下的劍旁邊。
像兩個同樣失去了主人的孤魂。
他的脖頸冰涼。
邢滅的手抓在趙九的脖子上,他的力道輕而易舉就可以要了他的命:“我問,你答,否則,我殺了你!”
逍遙退開,他也想知道答案。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視著他。
他們都想知道答案。
他們都不相信,能有人從尸體和圖畫里,看出無常經里最精華的內力。
“我問你。”
邢滅的手給了趙九一個恰好能說話,卻十分難受的尺度:“你從哪里學的氣經!”
“我……不知道……”
趙九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只能徒勞地翕動著嘴唇:“你說的……是什么……”
“找死!”
邢滅的雙目通紅,眼中殺機畢露:“就算你是無常使,偷學無常寺秘法,也是得死!”
窒息。
黑暗。
趙九已經無法呼吸。
他的手死死地扣著邢滅,卻無法掰開他的手掌,鮮血從嘴角滲出。
他感覺到了生命在流逝。
感覺到了憋悶的胸口里,劇烈跳動的心臟在一次次的祈求生機。
眼睛花了。
然后,他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一個不屬于這里任何人的聲音。
古老,低沉,像是從九幽地府傳來。
“武道四境十二階,一步一重天。”
“你所悟,是《氣經》第二篇。所差者,第一篇爾。”
“胸口憋著的那股氣,便是內力。”
“人之道,損不足而補有余。”
“欲引氣歸脈,時辰已然不多……”
“再不抓緊,他想殺你,可用不了多久。”
聲音回蕩在整個煉獄。
趙九憋著的那口氣,始終沒能喘得上來。
他已經看不到東西了。
巨大的疲憊襲來,發麻的頭皮已經遏住了他所有思考的能力。
“刑滅。”
那道聲音渾然回蕩:“我只給你一次殺了他的機會,只有這一次。”
刑滅的眼里亮了。
殺意。
濃厚的殺意。
殺了他,姜東樾就是無常使!
可就在這一瞬間。
他的臉上露出了驚駭。
他的手在抖……不!
是內力……在被……吸收!
他下意識松開了手掌。
絕望里透過一口氣的野火,是不會給天地重來一次的機會。
趙九出手了。
刑滅感覺胸口一陣酸麻。
低頭看去時。
他憤怒了。
趙九手中,竟拿著一枚瓷片,刺入了他的胸口。
“死!”
他大手一揮!
可下一瞬。
趙九整個人卻已不在原地。
“我只給了你一次機會。”
十步之外,一個背影將趙九推在了青衣女子的懷中,淡然道:“你錯過了。”
他只留下了這一句話,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邢滅擦去了胸口的血跡,臉上出現了笑容。
這樣的攻擊,對他根本無傷大雅。
大步走向出口。
“不想死,就跟上。”
跪在地上的姜東樾連滾帶爬地跟了上去。
逍遙已經在裴麟身側了,他扶著倒在地上少年的脖頸,眼神卻不可思議地望向趙九。
目光收回,他注視著那把穿過裴麟胸口的刀,最終,嘴角浮現起了一絲奇異的笑容。
“蠢貨!”
朱不二走到了林巧的面前,臉上滿是猙獰。
一個耳光,林巧就被扇飛出去。
她顧不上疼痛,趴在地上不住地磕頭:“爺,我錯了爺,饒了我,求求你饒了我……”
沒有人會再為她說一句話。
朱不二的手,已經洞穿了她的胸膛,將那顆還在驚恐中跳動的心,活生生的掏了出來。
“真他娘的是個蠢貨。”
林巧倒下的時候,嘴唇還在乞求著。
還在乞求著。
活人走了,死人也走了。
閘門打開,無數的無常卒像一群沉默的烏鴉,將這里的一切都打掃得干干凈凈。
一具具尸體被抬出去。
仿佛這里什么都未曾發生過。
只留下那個倒在血泊里的少年,和旁邊的一刀,一劍。
……
高處。
紅姨帶著桃子回到上方時,曹觀起仍然站在那里,臉上仍然掛著讓人琢磨不透的笑容。
“那把劍和刀,是太祖遺物,令牌可以讓你在這里過得無憂無慮,都是你該得的東西,為何要給他?”
紅姨看向下方,奄奄一息的趙九只剩最后的一口氣:“你們是朋友?”
“朋友……”
曹觀起輕輕重復了這兩個字,很多遍,最后笑著搖了搖頭:“我們才認識沒有幾天,怎么會是朋友?不是朋友……我們只不過說過三句話罷了。”
桃子低著頭,不敢說話,可眼角的余光,卻忍不住飄向下方。
紅姨頷首:“既然不是朋友,為何要送他這樣的大禮?”
“我不知道。”
曹觀起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悠遠:“但覺得……這條命不該就這么折在這兒,你說呢?”
桃子身形一震。
這句話,她似乎在哪里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