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九坐在馬上,身子隨著馬兒的步子上下顛簸。
骨頭縫里像是藏了無數根燒紅的牛毛細針,一寸寸往血肉里扎。
那條傷腿尤其疼得厲害,疼到深處,反倒有些麻木了。
胸口一股腥甜,幾次涌到喉頭,又被他硬生生將那口血腥氣死死咽回肚里。
他聽著風聲。
風里有身前那個女人身上傳來的香氣。
梔子花香。
人們還沒有吃草的時候,趙九就聞過這種味道。
不是種在庭院里,被丫鬟小姐們細心伺候的那種。
是野在懸崖上,自己從石頭縫里長出來,被風抽過,被雨打過,被雷劈過的梔子花。
那香氣冷得像刀,卻又暖得像酒。
他想起杏娃兒。
那個因為他藏在死人村的破房里偷吃老鼠的丫頭。
居然要去殺人。
殘忍。
人為什么要去殺人?
趙九不知道。
他只知道,人總是要活下去的。
哪怕活下去的地方,處處都是廢墟。
他抓著沈寄歡腰間衣衫的手又緊了緊。
內力像一頭剛被放出籠子的野獸,在他四肢百骸里橫沖直撞,每一次沖撞都牽扯著斷裂的肋骨,疼得他想死。
但人有時候就是這么奇怪。
越是痛,腦子反而越清醒。
他想起那道在腦海中響起的聲音。
武道四境十二階。
一步一重天。
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
他試著去想那股氣,讓它不再亂撞。
內力像是聽懂了,開始緩慢而笨拙地在他體內那些破損的經脈里游走。
腰間的手,力道變了。
沈寄歡感覺到了腰間那只手力道的細微變化,嘴角勾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像是風吹皺的一池春水。
果然是能引出四大地藏的怪物,坐在馬上還在練功。
“別惦記那小丫頭了?!?/p>
帶著一絲沙啞的慵懶,又像是清晨山澗里的霧,不沾染半分人間煙火。
“無常寺做事向來不虧本。酬金是東宮地藏和雇主談的,一半預付,一半尾款。預付的錢,就是殺人所需的一切。杏娃兒既然接了這活兒,就說明她身上帶的銀子,足夠她把這趟差事辦得妥妥當帖?!?/p>
風吹起她一縷發絲,羽毛般掃過趙九的手背。
很癢。
她像是沒察覺,只是自顧自說道:“她死不了。”
這四個字,她說得極輕,也極肯定。
就像在說,太陽明天一定會升起來。
“王有德是南山縣最有名的郎中。他要是知道自己腦袋上掛著無常寺的追殺令,還能天天坐在醫館里,優哉游哉地給人號脈?除非他覺得自己的命,比街邊的野狗還賤?!?/p>
她頓了頓,話里多了些玩味,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我看杏娃兒那丫頭,這會兒八成正蹲在哪個墻角,一邊啃著炊餅,一邊琢磨怎么一刀下去,既能要了那郎中的命,又不讓血濺到自己新買的衣裳上?!?/p>
趙九沒言語,只是默默聽著。
杏娃兒暫時沒事。
這就夠了。
像是一捧干凈的雪,蓋在了他心頭那團焦躁的火上。
火勢小了些,可底下的疑問,卻又像新柴,一根根添了進來。
杏娃兒沒事兒,可她卻要去殺人。
趙九殺過人。
殺人之后,手會抖,覺會睡不著,飯會吃不下。
酒,會喝得更多。
那種滋味,沒人會喜歡。
杏娃兒不該過不好的生活。
她的手,是用來繡花的,不是用來握刀的。
馬蹄聲碎。
前方南山縣城那低矮的土墻輪廓,在漫天風沙里若隱若現。
人長大了,看什么都覺得小了。
山是,河是,這縣城也是。
趙九兒時跟著村里大人來趕集,覺得這南山縣城,就是天底下最熱鬧的地方。
如今再看,這縣城像是老了二十歲。
土墻塌了半邊,風在豁口里自由地進出,像個來去自如的賊。
路上跑的孩子,瘦得像根蘆柴棒。
一個穿著灰色棉袍的老漢,佝僂著腰,吃力地拉著一頭比他還老的驢,從他們身邊走過。
那頭驢的骨頭,仿佛隨時都會散架。
趙九心里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童年記憶里的那些熱鬧,好像都被這幾年的風沙給吹散了。
這破敗里透著一股子認命的絕望。
馬停在城外。
她伸手扶了趙九一把。
“城里人多眼雜,不方便養傷,也不方便殺人?!?/p>
沈寄歡淡淡道:“先尋個客棧落腳?!?/p>
趙九點頭。
他沒錢,也沒意見。
在江湖上,沒錢和沒意見的人,通常能活得久一些。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黃土路上。
她身姿窈窕,像一桿迎風的竹。
他拖著一條傷腿,像一頭瘸了腿的狼。
客棧。
如果那也算客棧的話。
它破得好像隨時會倒,唯一堅挺的,是門口那塊“悅來客?!钡恼信?。
“住店?”
一個像是三天沒睡醒的掌柜,從柜臺后探出頭,用指甲剔著牙。
他的目光先像黏糖一樣粘在沈寄歡身上,又像躲避瘟疫一樣嫌棄地掃過趙九。
沈寄歡沒有說話。
說話是浪費力氣的事。
她從袖中摸出二十個銅板,丟在柜臺上。
叮當。
錢的聲音,永遠比人的聲音好聽。
掌柜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臉上的褶子跳起了舞。
“客官里邊請!要幾間?”
“一間。”
房間不大,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子。
窗外是條窄巷,能聽見人聲和驢叫。
這里是人間。
“這里沒打過仗?!?/p>
沈寄歡打發了掌柜,對趙九說:“你歇著,我去弄些吃的?!?/p>
趙九挪進屋,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木板床很硬,硌得骨頭疼。
他沒在意,靠著墻,閉上眼,試著去琢磨身體里那股氣。
疼痛還在。
但那股氣,卻像找到了自己的路,開始緩慢而堅定地,在他荒蕪的身體里,重新開辟河道。
他回憶起了沈寄歡的那句話。
這里沒打過仗。
沒打過仗的地方,一定有吃的。
夜。
沈寄歡出了客棧,在夜市里找了個不起眼的餃子鋪坐下。
“兩碗餃子?!?/p>
她從懷里摸出一個油紙包著的小本子。本子很舊,邊角都卷了,顯然常常翻看。
她借著燈籠昏黃的光,用炭筆在上面寫字。
一筆一劃,都很認真。
趙九欠債:
騎馬,損耗三十文。
住店,二十文,沒他我也不會住店。
吃食,十文。
她停了停,又添上一筆。
加一頓餃子,五文。
她想起趙九那張沾著血污的臉,嘴角不自覺地彎了彎。
這人是塊石頭,又悶又硬,連句謝謝都不會說。
她想了想,用更小的字在后面添了一句。
娘親說能吃是福,做大事的男人都能吃。
筆尖又頓住。
一個男人,不是為了心里頭頂要緊的人或事,是不會這么拼命的。
杏娃兒?
他為了她那么拼命,應該是很重要的人吧?
沈寄歡忽然笑了,笑得像只偷到腥的貓。
四大地藏同時關注,無常佛親自教導的無常使,他的風流韻事,在苦窯里一定能賣個好價錢。
她合上本子,小心翼翼地收好。
餃子來了。
熱氣騰騰白皮綠蔥,香氣撲鼻。
她卻沒有動筷,只是靜靜看著街道。
夜色像墨,濃得化不開。
趙九已經能勉強控制那股氣。
門被推開。
沈寄歡提著一個油紙包進來,放在桌上:“吃完了出去走走?!?/p>
兩碗餃子,兩個饅頭,一碟咸得發苦的咸菜。
趙九睜開眼,肚子里像是有一萬只餓鬼在叫。
他沒客氣,拿起筷子開始吃。
他吃得很慢,但一口沒停。
他不是在品嘗味道,而是在確認一件事。
我還活著。
我還能吃下飯。
餃子是尋常味道,咸菜有些齁咸。
沈寄歡就那么看著他吃,不說話,也不動筷,像是在看一場安靜的儀式。
等他吃完所有東西,身上才有了些暖意,腿上的疼也散了大半。
“王有德的醫館,在東街?!?/p>
沈寄歡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明日去看看?!?/p>
趙九點了點頭。
他現在并不關心王有德,而是凝視著沈寄歡,看著桌面上被他掃蕩一空的殘局,攥緊了手里嶄新的定唐刀:“為什么?”
沈寄歡有些不解地歪了歪頭,帶著笑意重復著他的話:“為什么?”
趙九認認真真地指著盤子:“我認得這些,饅頭還有菜,餃子是面,面里還有肉丁,你要我做什么?”
世上沒有免費的飯。
這是他懂的第一個道理。
他曾也被一個人帶入一個客棧,吃了一碗熱乎乎的飯。
然后,他妹妹就死了。
趙九無數次的回想過那一晚。
沈寄歡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隨即,又不可思議地化開,像冰雪初融。
她笑了,這一次,笑聲里沒有玩味,只有一種說不出的寥落。
她和他是一樣的人。
也是從生死門里爬出來的無常使。
也是從小吃著腐肉和草皮長大的。
她看著那張臉,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那時,也有一個人,為她買了平生第一份熱騰騰的餃子。
“什么都不要你做?!?/p>
沈寄歡的聲音很輕,輕得像嘆息:“只是想給你講個故事。”
趙九點點頭:“你講。”
“你覺得我對你好么?”
沈寄歡看著趙九:““別想我是誰,也別想我要害你。就說從你醒來到現在,你看到的,我對你好不好?”
趙九想了想。
如果刨去所有的陰謀和算計,這無疑是他記憶里,最好的善意。
他誠懇地點頭:“好?!?/p>
“三年前我從生死門走出來時,身上連一件連成片的衣服都沒有,有一個人帶我買了衣服,吃了飯,洗了澡,帶我做了第一筆生意,一文都沒有拿走,八百貫全是我的,并且沒有任何歹意,直到她死都沒有討要我一點東西,你覺得她對我好么?”
沈寄歡的眼睛望著窗外,那里沒有月亮。
“好。”
趙九聽不懂她話中的意思。
沈寄歡轉過頭。
不知何時,她的眼里,竟閃著一點晶瑩的水光。
“她就叫靈花?!?/p>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像一把刀,插進了這死寂的屋子:“你能不能告訴我,她是怎么死的?”
趙九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
他只說了三個字。
“我殺的?!?/p>
沒有解釋。
也不需要解釋。
風,在窗外哭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