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九完全可以騙她。
可他沒有。
她的眼睛里,仿佛盛著一整條秋天的河。河水很靜,靜得能映出人的魂魄。
她就用這樣的眼睛看著趙九。
看了很久。
然后她笑了。
是一種發自肺腑,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快意,甚至還有一絲贊許的笑:“你做得對。”
趙九顯然愣了愣。
他想過幾百種可能。
她會憤怒,會拔刀,會用最惡毒的話來咒罵他。
江湖兒女,快意恩仇,本該如此。
他唯一沒有想到的,是這四個字。
“你做得對。”
沈寄歡緩緩收斂了笑意,那雙幽深的眸子里,像是映著兩豆燭火,跳動著某種趙九看不懂,卻又覺得有幾分熟悉的光。
“人只要還想活著,那么他做的任何事,就都是對的?!?/p>
有些事,聰明人之間,是不必說的。
她當然知道發生了什么。
靈花。
靈花是個殺手。
她去殺人,卻被人殺了。
趙九一定在場。
他一定看到了那場刺殺。
一場足以顛覆他過往所有認知的刺殺。
弱的人,活不到今天。
但她還是死了。
死人,是不會對活人構成威脅的。
但一個垂死的殺手呢?
她一定會像一條瘋狗般求生。
所以,他們兩個人,只能活一個。
活下來的人,說什么都是對的。
因為他們活下來了。
他們所說的一切,都是對生命最好的詮釋。
“我承過她的情。但這份情,還沒重到要我為她拼命的地步?!?/p>
她看著趙九,眼神忽然變得很認真:“這次我幫你。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她的尸骨在哪里。我想替她收尸。”
趙九沒有說話,眼神卻有了幾分動容。
他開始對面前這個少女有了些興趣。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她跟我說,這世道就像一口燒得滾沸的大鍋,里頭煮著的全是人。想活,就得拼了命地往上爬,踩著別人的尸首往上爬,爬得慢了,就只能被底下那些同樣想活命的餓鬼,給活活撕碎了,當成柴火燒。”
沈寄歡的聲音很輕:“這鍋里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只有活人和死人?!?/p>
她頓了頓,端起桌上那碗早已涼透了的茶水,輕輕抿了一口:“她若是還活著,也一定會說同樣的話?!?/p>
趙九的心像是被那碗涼茶給澆了一下。
他想起了那個叫靈花的女人,也想起了臨死前那雙寫滿了驚愕與不甘的眼睛。
他忽然覺得,自己或許從來就沒有真正看懂過那個女人。
也從未看懂過這無常寺里的任何一個人。
想要了解一個人,好像很難。
趙九告訴了她靈花死在了哪里。
屋子中,就再沒有人提起靈花這兩個字。
就好像這個名字,連同那些血腥的往事,都隨著那碗餃子,被兩人一并咽進了肚子里,爛在了骨頭里。
“走吧?!?/p>
她站起身,理了理自己那身素凈的紫衫:“該干活了?!?/p>
……
街是老街。
南山縣的東街。
青石板路被南來北往的腳底板,磨得油光水滑,像是能照出人影。
街上還有活人的氣息。
這年頭,有活人的氣息,已經是一件很奢侈的事。
濟生堂就開在街口。
一塊半舊不舊的黑漆木匾,上書三個描金大字,字跡倒是風骨猶存。
旁邊掛著一面洗得發白的旗子,上書兩個墨跡淋漓的大字。
義診。
醫館的門檻,幾乎要被踩平了。
門口排著的隊,從醫館里頭一直蜿蜒到街上,甩出去老遠。
看診的人,大多面有菜色,衣衫襤褸,臉上都掛著一種被病痛與貧窮反復折磨后,特有的麻木與愁苦。
堂內,一個穿著青布長衫,留著兩撇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方桌后頭,挨個號脈。
王有德。
他瞧著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身形微胖,臉上總是掛著一副和善的笑。
言語溫和,舉止沉穩,瞧著倒真有幾分懸壺濟世的郎中派頭。
趙九和沈寄歡就站在街對面的一個炊餅攤子后頭。
隔著蒸騰的白氣,和來來往往的人流,遠遠地看著。
趙九看了半個時辰。
他什么也沒看出來。
在他看來,王有德只是個郎中。
一個好得有些過分的郎中。
他想不明白,為何有人會為了這么一個尋常人,開出一千貫的價碼。
一千貫,足夠買一百個像王有德這樣的人的命。
“瞧出什么了?”
沈寄歡的聲音,像一只狡黠的貓,冷不丁地從他耳邊響起。
她不知何時買了兩張炊餅,遞了一張給趙九。
趙九搖了搖頭。
他那雙在死人堆里磨礪出的眼睛,能輕易地分辨出生與死的界線,能從最細微的動作里,瞧出一個人身上藏著的殺氣。
可王有德身上,沒有半分殺氣。
他只是個普通人。
一個胖胖的,會笑的,救死扶傷的普通人。
“看他的手?!?/p>
沈寄歡用下巴朝著濟生堂的方向輕輕點了點。
趙九望去。
王有德的手,正搭在一個老婆婆的手腕上,三根手指輕輕按著脈門。
那是一雙瞧著很尋常的手,有些微胖,指節卻很修長。
“醫者的手,常年跟藥材、針石打交道,指腹會有一層薄繭,虎口會因為捻動銀針而格外有力?!?/p>
沈寄歡的聲音不疾不徐,像個最耐心的教書先生,在給一個不開竅的蒙童講解最淺顯的道理:“可他的手不一樣?!?/p>
趙九仔細地看著。
他發現王有德的指節,尤其是中指和無名指的指節外側,確實有一層很薄的,與其他地方的皮膚顏色略有不同的老繭。
那層繭子很光滑,像是被什么東西,長年累月地反復摩挲,磨出來的。
“那是常年推牌九,才會留下的印子。”
沈寄歡咬了一口炊餅,慢悠悠地說道:“而且,是個老手。”
趙九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敲了一下。
他頭一次發現,原來殺人之前,還有這么多他從未想過的門道。
原來一個人的手上,竟能藏著這么多他自己都未必曉得的秘密。
“一個嗜賭如命的賭徒,卻能在這小小的南山縣城里,開著一間醫館?!?/p>
沈寄歡將最后一口炊餅咽下,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那雙秋水般的眸子里,閃過一絲洞悉一切的精光:“你不覺得,這事兒本身就很有趣么?”
趙九抿著嘴。
他覺得自己像個剛學會走路的稚童,正被一個早已走慣了江湖路的老手牽著,教他如何去看清這條路上,那些隱藏在尋常風景之下的陷阱與殺機。
“走吧?!?/p>
沈寄歡像是失了興致,轉身便走:“回去等著?!?/p>
“等什么?”趙九下意識地問道。
“等他自個兒露出破綻?!?/p>
沈寄歡的背影,融入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流,聲音卻清晰地傳了過來,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篤定。
“像他這樣的賭徒,心里都藏著一只鬼。那只鬼平日里被他用藥香和銅錢味兒死死地壓著,可一旦見了風,聞著味兒了,就一定會從他骨頭縫里爬出來。”
“他裝不了太久的?!?/p>
沈寄歡那雙總是帶著三分笑意的眸子里,閃過一絲趙九從未見過的,近乎于殘忍的冷酷。
“他撐不過三天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