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賢妃尾音拖得極長,那雙沉寂了三年的眸子里,燃起一簇懾人的火焰,直直刺向劉成。
“……待本宮病愈之日,自會親往坤寧宮,向皇后娘娘請安問好。屆時,再與她老人家好好算算,這延福宮三年來所受的‘照拂’!”
此言一出,整個殿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這已經不是暗示,而是**裸的宣戰!
一個失勢多年、幾乎被遺忘的賢妃,竟敢公然叫板中宮皇后,這是何等的膽氣?
劉成被這突如其來的威勢震得心頭一跳,但轉瞬間,他便恢復了那副陰陽怪氣的嘴臉。他身后站著的是大宋最尊貴的女人,他有何懼?
“哎呦,娘娘息怒。”劉成拂塵一擺,皮笑肉不笑道,“奴才可擔不起您的氣。只是這藥方白紙黑字寫著,太過離奇,奴才也是為了娘娘的鳳體安危著想。萬一這野路子的醫女,用些虎狼之藥,暫時催發了娘娘的元氣,看著是好轉,實則卻是涸澤而漁,那才真是萬劫不復!”
他這話,歹毒至極,直接將沈知微的功勞扭曲成了禍心。
王嬤嬤氣得渾身發抖,正要上前理論,卻被一只冷靜的手輕輕按住。
是沈知微。
她上前一步,走到大殿中央,目光平靜地迎上劉成那雙毒蛇般的眼睛,清冷的聲音里聽不出一絲波瀾。
“劉公公,我只問你一句。”
“你說這藥方是假的,這藥是虎狼之藥。那么,賢妃娘娘這三日來安穩的睡眠、通泰的經絡、清明的神智,也都是假的嗎?”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厲:“或者說,在公公和皇后娘娘的眼中,賢妃娘娘的病,就應該一直好不了,才算正常?”
“你……你血口噴人!”劉成臉色一變。
這句話的殺傷力太大了。直接將“質疑藥方”上升到了“詛咒嬪妃、盼著賢妃不得好”的政治高度。這頂帽子,他可戴不起。
沈知微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步步緊逼:“是不是血口噴人,一試便知。公公既然不信我的藥,不信娘娘的感覺,那總該相信太醫院的各位大人吧?”
她環視一周,朗聲道:“不如,就請太醫院院判與幾位資深太醫前來會診。當著所有人的面,為賢妃娘娘驗明脈象,也檢驗一下我這藥。若證實我的藥有害無益,我沈知微任憑處置,絕無怨言。”
她的聲音清越,擲地有聲,充滿了強大的自信。
“但是……”她話鋒一轉,目光如刀鋒般落在劉成臉上,“倘若證明我的藥有效無害,那么,劉公公你今日在延福宮,構陷忠良、污蔑貴客、驚擾娘娘靜養,又該當何罪?”
一個反將,將得劉成進退維谷。
韋賢妃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她要的只是出氣,而沈知微卻能在瞬息之間,將這場危機變成一個證明自己、打擊對手的局。
劉成額角滲出了一絲冷汗。他沒想到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竟如此伶牙俐齒,心思縝密。
但他別無選擇。若是此時退縮,便等同于承認自己理虧,回去無法向皇后交代。他咬了咬牙,認定沈知微是在虛張聲勢。太醫院那些老油條,個個都是人精,怎會為一個無權無勢的民女說話?
“好!這可是你說的!”劉成尖聲道,“來人!去太醫院,就說延福宮賢妃娘娘身體有恙,請許院判帶著院里的好手,速來會診!”
他特意加重了“身體有恙”四個字,存心要將事情鬧大。
一時間,延福宮內氣氛緊繃到了極點。宮女太監們屏息凝神,連大氣都不敢喘。
#??#
不到半個時辰,延福宮外便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為首的,是一位年過花甲、身穿官服、面容清癯的老者,正是太醫院院判許景仁。他身后跟著三位中年太醫,皆是院中能手。其中一人,眼神閃爍,頻頻與劉成交換眼色,顯然是皇后一派的人。
“臣等參見賢妃娘娘。”許院判帶著眾人行禮,姿態不卑不亢。
“許院判免禮。”韋賢妃淡淡道,“今日請各位前來,是有一樁公案,想請諸位做個見證。”
許景仁目光掃過殿內的沈知微,眼神中帶著一絲審視與不易察覺的輕慢。關于這個沈家庶女的傳聞,他早有耳聞,無論是侯府驗尸,還是那所謂的“顯微鏡”,在他這種正統醫家看來,都不過是嘩眾取寵的奇技淫巧罷了。
劉成立刻添油加醋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著重強調了那張“荒唐”的藥方,以及沈知微的“狂妄”。
許景仁聽完,捋了捋花白的胡須,沉聲道:“既如此,老夫便先為娘娘請脈。”
韋賢妃伸出手腕,搭在脈枕上。
許景仁三指搭上,閉目凝神。片刻后,他睜開眼,一絲驚疑之色從眼底一閃而過。
他身后的幾位太醫輪流上前請脈,表情一個比一個古怪。
“如何?”韋賢妃問道。
許景仁沉吟片刻,不得不實話實說:“回娘娘,您的脈象……確實比月前臣來請脈時,平穩了許多。弦滑之象稍減,郁結之氣漸開,雖病根未除,但確有回春之象。”
此言一出,劉成的臉色頓時難看了幾分。
沈知微微微一笑,從藥箱中取出那個裝著濃黑藥汁的瓷碗,輕輕放在桌上:“許院判,這便是我為娘娘調制的湯藥。還請各位品鑒。”
那名與劉成暗通款曲的張太醫立刻上前,湊到碗邊聞了聞,隨即皺眉道:“氣味霸道,藥性駁雜,其中似乎有大熱之物,亦有大寒之品,如此混雜,豈不沖撞?恕下官眼拙,辨不出其中君臣佐使,此藥……絕不敢讓娘娘服用!”
這話說得極有水平,既挑不出具體毛病,又直接否定了湯藥的安全性。
許景仁也捻起一滴藥汁在指尖,聞了聞,面色凝重:“張太醫所言不虛。此藥成分詭異,老夫行醫四十年,聞所未聞。沈小姐,你這藥,究竟是何配方?”
他們這是要逼沈知微承認那些找不到的藥材,從而坐實她“招搖撞騙”的罪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知微身上。
只見她不慌不忙,甚至連看都未看那碗藥汁一眼,反而將目光投向了劉成身后一個低眉順眼的小太監。
“用不著這么麻煩。”她輕啟朱唇,“要證明這藥是好是壞,現場一試便知。”
劉成冷笑:“怎么?你要找只貓狗來試藥嗎?便是毒死了,你也可以說是那畜生體弱,與藥無關。”
“不。”沈知微搖了搖頭,語出驚人,“我不用活物。就請公公身邊的這位小黃門,來幫個忙如何?”
滿殿嘩然!
那小太監嚇得臉都白了,連忙后退一步。
劉成怒道:“放肆!你竟敢拿宮里的人當你的試藥石?”
“公公誤會了。”沈知微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專業性,“我并非要他喝藥。我觀這位小公公,印堂發暗,眼下浮青,雙唇略顯紫紺,此乃肝郁氣滯、心血不暢之兆。想必他近來時常心悸、頭昏,夜間多夢易醒,右側脅下時有脹痛之感吧?”
她每說一句,那小太監的臉色就更白一分,眼神從驚恐變成了震驚。因為沈知微所言,分毫不差!這都是他入宮后落下的老毛病,從未對人言說。
沈知微不再理會旁人,只對那小太監溫言道:“你放心,我只需用一滴藥液,為你推拿耳后及手腕的幾個穴位,一刻鐘之內,便可見效。此乃外用之法,調理氣血,無任何兇險。你可愿意?”
許景仁等一眾太醫都愣住了。望聞問切,隔空斷癥,已是高明手段,但如此精準,簡直神乎其技。更讓他們好奇的,是這所謂的“外用之法”。
小太監看看劉成,又看看沈知微,最后咬了咬牙,竟對著沈知微跪了下來:“求……求沈小姐為小的醫治!”
到了這個地步,劉成已是騎虎難下。若強行阻止,豈不是坐實了自己心虛?他只能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準了!”
沈知微走到小太監身前,用一根銀針蘸取了一滴漆黑的藥液。
她并未施針,而是用那圓潤的針尾,在那小太監耳后的翳風穴、手腕的神門穴上,以一種奇特而富有韻律的手法,或點、或按、或揉、或撥。
她的動作行云流水,專注而優雅,仿佛不是在治病,而是在完成一件藝術品。
大殿內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死死盯著那個小太監。
一刻鐘的時間,在此刻顯得無比漫長。
忽然,那小太監長長地、暢快地呼出了一口濁氣,原本緊繃的身體肉眼可見地松弛了下來。
他猛地睜開眼,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狂喜。他活動了一下脖頸,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激動得語無倫次:“不……不悶了!心口不堵了!頭也清亮了!神了!真是太神了!”
他“撲通”一聲,重重地給沈知微磕了個頭:“多謝沈小姐!多謝沈小姐救命之恩!”
這一聲“救命之恩”,響亮清脆,如同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劉成的臉上。
現場的結果,勝過千言萬語。
這藥,不僅無害,而且有效!效果立竿見影!
劉成的臉色,瞬間從鐵青變成了慘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而許景仁和幾位太醫,則快步沖到那小太監面前,又是把脈又是詢問,最后得出了完全一致的結論——脈象和緩,氣血通暢,癥候大減!
許景仁猛地回頭,看向沈知微的眼神,已經徹底變了。那是一種混雜著震驚、欽佩、以及濃濃探究欲的復雜目光。
他躬身長揖,對著沈知微深深一拜,語氣中滿是敬意:“沈小姐……恕老夫眼拙。您方才所用之法,精妙絕倫,敢問……可是上古失傳的‘靈樞經穴外治之術’?”
他主動為沈知微那超越時代的按摩手法,安上了一個聽起來古老而權威的名字。這既是給自己臺階下,也是對沈知微醫術的最高認可。
沈知微坦然受了他這一拜,淡然道:“許院判過獎了,不過是家傳的一些小手段罷了。”
危機,已然化解。
韋賢妃積壓了三年的怨氣,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宣泄口。她鳳目圓睜,拍案而起,厲聲喝道:“劉成!你現在還有何話可說!當著太醫院眾位大人的面,你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污蔑本宮的貴客,便是藐視本宮!來人啊!”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劉成嚇得魂飛魄散,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就在韋賢妃要下令將他拖出去掌嘴之時,沈知微卻再次開口了。
“娘娘,息怒。”她的聲音輕柔,卻帶著一股安撫人心的力量,“劉公公想必也是奉命行事,一片忠心罷了。既然如今誤會已經解開,不如就此作罷。畢竟,您的身子才剛剛好轉,不易動氣。只希望從今往后,不會再有不相干的人,來打擾您靜養了。”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既顯出了自己的大度,又給了韋賢妃一個臺階下,更重要的是,最后那句話,是說給坤寧宮里那位聽的。
敲山震虎,點到為止。
韋賢妃深深地看了沈知微一眼,心中對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女,已經不是欣賞,而是倚重了。
她揮了揮手,意興闌珊道:“罷了。劉成,你滾吧。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本宮身子好得很,讓她不必再‘費心’了。”
“是,是……奴才遵旨,奴才告退!”劉成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延福宮,那狼狽的模樣,引得小宮女們一陣偷笑。
一場由皇后挑起的風波,就此以沈知微的全勝而告終。
她不僅沒有被打倒,反而借此機會,在宮中最高醫療權威面前,上演了一場無可辯駁的“神跡”,徹底奠定了自己“神醫”的地位。
風波散盡,許景仁卻沒有立刻離開,他猶豫再三,最終還是走到了沈知微面前,姿態放得極低,像一個求教的學生。
“沈小姐,老夫……還有一事相求,不知當講不當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