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家與趙高,這怨恨的根,深植于帝國權力更迭的土壤之中。
昔日始皇橫掃**,蒙氏三代為將,蒙恬大將軍更是北驅匈奴、修筑長城,功勛彪炳。
那時的趙高,不過是依附皇權、以“獄法”和“書同文”這些內政治理之術嶄露頭角的宦官,縱然得寵,也不敢正面攖蒙家之鋒。
蒙恬的赫赫戰功,是蒙家最堅實的壁壘。
然而,天下一統,始皇之心,已從金戈鐵馬轉向了千秋萬世。
車同軌,書同文,度量衡一統……這些維系龐大帝國的精細活計,成了重中之重。
趙高精研律法,督造字書,將其推行至蒙學啟蒙,儼然成了“文治”的代表,深得始皇倚重。
而蒙家軍那套開疆拓土的悍勇,在和平的帷幕下,光芒漸黯,甚至……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裂痕,在無聲中擴大。
趙高對蒙家這個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將門世家的忌憚與傾軋,從未停止。
那場震動朝野的“虎符案”,便是這傾軋最血腥、最致命的體現!
數年前,蒙家旁支一位正值壯年、前途無量的中將,被委以重任,率軍清剿鄭國故地的殘余叛亂。
這本是鞏固軍功、更進一步的良機。
然而,就在大軍開拔前夕,那枚象征著調兵權柄、不容有失的青銅虎符,竟離奇失蹤!
虎符失竊,乃大秦律法中的十惡不赦之罪!無論緣由,皆視為謀逆!
始皇震怒!
雷霆之威瞬間降臨!
那位蒙氏中將連同其滿門老幼,被盡數誅殺!血染咸陽!牽連者眾!
此案如同一柄淬毒的利刃,狠狠捅進了蒙家的心臟!不僅斬斷了蒙氏旁支的脊梁,更讓整個蒙家軍蒙上了恥辱的陰影,軍中勢力大受打壓,人心惶惶。
自那以后,趙高及其黨羽氣焰愈發囂張。
嚴閭作為趙高的心腹爪牙,更是頻頻與蒙家軍發生摩擦,克扣軍餉、搶奪功勞、安插眼線……種種行徑,層出不窮!
蒙恬大將軍性格剛直,不屑于陰謀詭計,只以忠君體國、護衛始皇安全為己任。但這隱忍,在嚴閭之流眼中,卻成了軟弱可欺!
今日,趙高剛回咸陽,便直撲禁軍大營!
嚴閭更是當著蒙摯的面,在他麾下匠人的營帳里肆意搜查,如同抄家!
這已不是簡單的羞辱,這是騎在蒙家軍頭上拉屎,是在蒙摯這個蒙家第三代將領的臉上,狠狠抽打!更是在試探蒙家最后的底線!
蒙摯的爆發,絕非僅僅為了一個匠女的失手,為了一個營帳的翻亂。
這是蒙家軍積壓多年的屈辱和血仇,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
他眼中燃燒的,是蒙氏中將滿門被屠的沖天怨氣,是蒙家軍被打壓的刻骨之恨,是對眼前這伙陰險小人最直接的宣戰!
空氣,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夕陽的余暉似乎也染上了血色。
趙高扶著自己歪斜的發髻,臉上的溫和早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令人心悸的陰鷙。
嚴閭的手已徹底按在了腰間不存在的刀柄上,眼神兇狠如狼,與蒙摯毫不退讓的銳利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火花四濺!
尚發司營帳內,翻找的聲音詭異地停了下來,仿佛也被帳外這劍拔弩張的殺氣所凍結。
跪在地上的阿綰,忘記了哭泣,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看著擋在自己身前那堵如同山岳般的玄色背影。
校場遠處,隱約傳來士兵操戈列隊的沉重腳步聲——是呂英帶著人趕來了!
一場風暴,即將撕碎這虛假的平靜!
所以,他們要動手了?要殺人了?
阿綰怕得要死,特別想往后面再躲躲。
空氣繃緊到了極致,仿佛一點火星就能引爆整個火藥桶!血腥味,似乎已經提前彌漫在每個人的鼻尖。
就在這千鈞一發、一觸即殺的時刻——
“哎喲喂——!趙大人!蒙將軍!嚴大人!這都聚在這兒做什么呢?天大的事情,也擋不住填飽肚子呀!”
一個嬌媚得近乎刺耳的女聲,帶著風月場特有的夸張浪笑,突兀地撕裂了這令人窒息的肅殺!
眾人猝然轉頭!
只見明樾臺館主姜嬿,扭著水蛇腰,帶著幾個粗壯的仆役,正裊裊婷婷地穿過校場走來。她換了身簇新的茜紅深衣,發髻重新梳過,插著晃眼的金步搖,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此刻笑得像朵盛開的花。
仆役們抬著幾個沉甸甸的食盒,濃郁的肉香混合著黍米飯的焦香,強行沖散了空氣中彌漫的硝煙味。
“妾身給諸位大人請安啦!”姜嬿走到近前,對著趙高和蒙摯福了福身,眼波流轉,聲音甜得發膩,“尚膳司的韋主管前幾日特意讓妾身送些吃食過來!說是今兒個恰逢‘望日’,按咱們大秦軍營的《戍律》,凡逢望日,戍卒軍吏皆需沐浴更衣,食黍飯肉羹,以示潔身敬天,祛除不祥!”她故意提高了聲調,點出這是始皇欽定的嚴苛軍規,不容違逆。
她一邊說著,一邊指揮仆役將食盒放下打開。里面是熱氣騰騰的黍米飯團、油汪汪的醬狗肉、還有幾大罐飄著油花的肉羹。
食物的香氣在緊張的氣氛中彌漫開來,形成一種怪異的反差。
“沒想到今日趙大人和嚴大人竟然也都在,真是太巧了。幸好啊,妾身這是緊趕慢趕給送來了。”姜嬿笑著,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掃過那尚發司低垂的門簾,又飛快地掠過趙高和嚴閭,眼底深處閃過一絲精明的了然。
她仿佛沒看到地上跪著的阿綰,也沒感受到那幾乎要凝固的殺氣,自顧自地張羅起來,“大人,將軍,這天都快黑了,先用些熱食吧?”她這話,明著是送飯,暗里卻像是一盆恰到好處的溫水,潑在了即將燃燒的干柴上,給雙方都遞了一個臺階。
趙高眼中那冰冷的殺意微微波動了一下。
他扶著自己歪斜的發髻,目光在姜嬿那張堆滿諂媚笑容的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掃過蒙摯那依舊緊繃、卻因這突然的打斷而略顯滯澀的怒容。
始皇帝定下的《戍律》規矩,確實嚴苛,尤其是在這象征“除穢”的望日,見血動兵戈,乃是大大的不吉。若真在此刻與蒙摯徹底撕破臉,鬧得不可開交,傳到東巡途中的始皇帝耳中……趙高心思急轉。
嚴閭的手,也緩緩從腰間放下,那股欲擇人而噬的兇戾之氣收斂了幾分。他看向趙高,眼神請示。
營帳內,那翻箱倒柜的聲音詭異地徹底消失了。片刻后,那兩名進去搜查的黑衣侍衛一前一后走了出來,對著嚴閭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臉上帶著一無所獲的陰沉。
趙高臉上那層冰封的陰鷙,如同變戲法般,又慢慢融化開一絲極淡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他抬手,慢條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阿綰扯歪的發髻,仿佛剛才那劍拔弩張的一幕從未發生。
“呵呵,”趙高輕笑一聲,打破了死寂,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溫和,甚至帶著點戲謔,“姜館主說得是。天大地大,吃飯最大。更何況是陛下親定的望日之餐?蒙將軍治軍嚴謹,恪守律法,本官佩服。”他這話,綿里藏針,既是捧,也是壓,更點出了“律法”二字,提醒蒙摯不要逾矩。
他轉向姜嬿,笑容可掬:“有勞姜館主辛苦跑一趟了。這肉羹的香氣,倒是勾起了本官的饞蟲。”他不再看蒙摯,仿佛剛才的對峙只是一場幻覺,施施然前行回了蒙摯的營帳,讓姜嬿帶著食盒跟上,一副準備享用晚餐的閑適模樣。
嚴閭也立刻換上了一副恭敬的表情,跟了過去。
那籠罩在眾人頭頂、幾乎要將人碾碎的殺伐之氣,竟被姜嬿這一籃子飯菜和幾句插科打諢的“軍律”,硬生生地攪散了!如同沸油潑雪,瞬間消弭于無形。
蒙摯站在原地,玄甲下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攥緊的拳頭緩緩松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看了一眼依舊跪伏在地、抖如篩糠的阿綰,又看了一眼若無其事走向食盒的趙高和嚴閭,眼神復雜難明。
這場沖突被暫時按了下來,但蒙家軍與趙高之間那浸透了鮮血的舊恨,那“虎符案”留下的刻骨傷痕,絕不會就此消失。
風暴,只是被推遲,終將席卷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