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頭足有兩人多高,頂端覆蓋著簡瓦壓頂?shù)膲γ保弋?dāng)上模印著繁復(fù)的如意云紋,在日光下投下道道清晰的陰影。
沈明琪看著眼前的高墻大院,忍不住感嘆:“果真氣派。”
劉窈主動上前叩門,沉重的烏頭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一名小廝疑惑地看著兩人。
沈明琪手上提著食盒,走上前去,站到了劉窈身旁,躬身行禮。
劉窈見狀,也隨著行了一禮。
小廝亦叉手還禮。
沈明琪說起了來意:“小女子姓沈,聽聞你家主子喜食羊肉,小女子特來獻上,請小哥代為稟報。”
那小廝帶著審視的臉,一一打量起二人來。
他的目光先落在劉窈身上,雖是一身粗布衣裳,但那眉目清秀,身姿挺拔,倒不似尋常仆婦。
待視線轉(zhuǎn)到沈明琪臉上,見她容色清麗,尤其那雙眸子沉靜有光,身量纖纖,又衣著光鮮,通身一股子不卑不亢的氣度,瞧著也不似普通小門小戶的姑娘。
小廝心中頓時起了幾分警惕,只道又是哪家想走門路、鉆營巴結(jié)的,送兩個女子來討好員外,臉上便不自覺地端起了石府門房慣有的倨傲神色。
然而,他這廂架子剛擺起來,卻聽沈明琪聲音清朗,開門見山道:“有勞貴府執(zhí)事,小女子姓沈,特奉上親手烹制的羊雜湯一味,請石員外嘗鮮。”她言語間既無諂媚,也無畏縮,姿態(tài)從容。
竟是來送吃食的?小廝一愣,低頭瞥見沈明琪手中提著的那個封閉嚴(yán)實、形制頗為講究的食盒,緊繃的神色也略松了松。
原來不是來攀附的,是送東西的,小廝估摸著這二人是想來要點賞錢,這差事便簡單多了,剛好主子愛吃羊肉,倒省得他費心去尋。
他臉上那份倨傲瞬間卸下,換上了一副尋常神色,語氣也客氣了些:“哦,送羊湯啊。沈姑娘稍候,小的這就進去通稟一聲。”
門再次合上,劉窈有些擔(dān)心:“姑娘,你說這石員外會不會不肯見我們?”
沈明琪輕聲道:“不會。石員外這樣的人,就是‘錢癡’,倒不是說他愚癡,而是他不喜遵循世俗禮節(jié),只認(rèn)自己喜歡的東西。我們直接帶著他愛的吃食來,他怎會不見?若是下帖子,只怕他才是看都不看一眼。”
話音剛落,那扇沉重的烏頭門便發(fā)出一陣低沉的吱呀聲,兩扇門緩緩向內(nèi)打開,不再是先前那道戒備的縫隙。
小廝側(cè)身立于門內(nèi),雙手垂在身側(cè),微微躬身,聲音清晰:“二位姑娘,我家員外有請,請隨小的入內(nèi)。”
沈明琪與劉窈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便率先跟上了那引路的小廝,劉窈則下意識地落后半步,亦步亦趨,目光低垂,卻又忍不住飛快地掃視著眼前驟然洞開的、屬于石府內(nèi)宅的景象。
沉重的烏頭門在她們身后緩緩合攏。
小廝引著二人,穿廊過戶,最終來到一處軒館。
才剛一踏入,便覺香風(fēng)拂面,觸目所及皆是明艷之色,館內(nèi)絲帷低垂,錦帳層疊,陳設(shè)著紫檀木嵌螺鈿的幾案、官窯青釉的梅瓶、赤金打造的香獸,更有不知名的奇花異草點綴其間,極盡紛華富麗。
劉窈瞧著眼前景色,只覺得晃得眼暈,眼睛快看不過來了,不自覺慢慢放緩了步子,沈明琪覺察后,忙低聲提醒她跟上。
石員外正閑適地箕坐于堂上的軟榻之中,他衣著頗為隨意,上身只松松地套了一件象牙白素紗直裰,衣襟敞開,露出內(nèi)里貼身的月白細(xì)葛抱腹,下身則是一條輕薄透氣的云紋纻絲合襠褲,褲腳隨意地卷至膝上,足蹬一雙木屐。
他身旁侍立著兩個手執(zhí)長柄孔雀翎羽扇的婢女,正緩緩為他扇風(fēng)送涼。
此時并非盛夏,石員外卻似乎格外怕熱,他年方二十,體態(tài)豐腴,膚色白皙,舉手投足間透著與年齡不符的老練。
石員外雖非赤身露體,但這般裝束,對于閨閣女子而言已是過于放誕不羈。
劉窈何曾見過這等場面,她心頭猛地一跳,臉上瞬間飛起兩朵紅云,慌忙垂下眼簾,死死盯著自己腳尖前的地衣花紋,再不敢抬頭。
沈明琪卻一臉平靜,正待開口說明來意,石員外卻已懶洋洋地抬了抬手,止住了她的話語。
幾乎在同時,環(huán)佩叮咚,香風(fēng)浮動。
十?dāng)?shù)名身著銷金衫兒、縷金裙的侍妾樂伎,如彩蝶般魚貫而入。
她們或手捧剔犀漆盤,盛著水靈靈的時新瓜果,或懷抱琵琶、笙簫、拍板等樂器,更有捧著注滿琥珀色美酒的玉壺和瑪瑙杯盞。
這些女子個個云鬢花顏,身姿窈窕,行走間裙裾輕揚,步態(tài)裊娜。
輕柔的笙管絲竹之音如流水般淙淙響起,伴著歌伎婉轉(zhuǎn)清麗的淺吟低唱。
一位手捧玉壺的佳人款步上前,纖纖素手為石員外斟滿一杯。
待她如弱柳扶風(fēng)般退下,另幾名捧著盛放果肴漆盤的女子便輕盈地趨前,在石員外跟前微垂螓首,靜候他挑選品嘗。
石員外隨手拈了一顆荔枝放入口中,揮了揮手,那些女子便又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只留下滿室余香和裊裊樂音。
劉窈看得目瞪口呆,連呼吸都放輕了,這般活色生香的場面,沖擊得她心旌搖蕩。
沈明琪雖竭力維持鎮(zhèn)定,心中卻感到一絲不適
“聽底下人說,”石員外終于懶洋洋地開了口,聲音帶著一絲酒足飯飽后的慵懶,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沈明琪。
“你們是來給我,獻羊肉的?”他尾音微揚,帶著幾分隨意與玩味。
沈明琪并未因那滿室的浮華與石員外的輕慢而退縮,她趨步上前,將提盒輕輕放在軟榻上的紫檀憑幾上。
她動作利落地打開食盒,將那雙層溫盤穩(wěn)穩(wěn)捧出置于幾面。
手指輕巧地揭開溫盤上蓋的瞬間,一股濃郁醇厚、裹挾著羊肉獨特鮮香與辛香料氣息的熱霧猛地蒸騰而起,霸道地沖散了室內(nèi)原本的脂粉甜香,引得石員外原本半瞇的眼睛都睜開了些許。
沈明琪并未多言,只將盛著蔥花的小碗輕輕推向溫盤邊緣,目光沉靜地看向石員外。
石員外鼻翼微動,頷首示意。
沈明琪這才用指尖捻起一撮蔥花,均勻地撒入湯中。
青翠的蔥花落在乳白的濃湯上,更添幾分清爽與生氣。
侍立一旁的侍女極有眼力,無需吩咐,已無聲地奉上一柄銀匙和一雙烏木鑲銀頭箸,置于石員外手邊。
石員外放下手中原本把玩的玉件,饒有興致地拿起銀匙,舀起一勺帶著蔥花、羊雜和濃郁湯汁的精華,徐徐送入口中。
湯一入口,石員外便微微一頓。
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原本帶著幾分慵懶玩味的眼神倏然專注起來,并未言語,卻下意識地又舀了一勺,送得更深些,細(xì)細(xì)品味。
片刻后,一聲極輕、卻異常滿足的“嗯!”從他喉間逸出,眉宇間那點慣常的挑剔之色也悄然化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美味熨帖的舒暢。
沈明琪見狀,適時地從侍女手中接過烏木箸,雙手奉上,聲音溫婉:“湯頭難得,員外不妨再嘗嘗這羊雜的滋味?”
不消片刻,那滿滿一溫盤的羊雜湯就被石員外啖食殆盡。
他擱下銀箸,喉間溢出一聲低沉的“嗝”,隨即拿起絲帕慢條斯理地揩了揩嘴角,眉宇間盡是滿足的慵懶。
沈明琪見狀,悄然后退到原先站立的位置,靜候石員外發(fā)話。
軒館內(nèi)一時只聽得到侍女孔雀翎羽扇扇動的細(xì)微聲響。
“手藝倒是不俗,”石員外終于打破了沉默,眼皮微掀,目光在沈明琪身上打了個轉(zhuǎn),“說吧,想要些什么賞賜?金銀?還是什么時新料子?”
沈明琪抬首直視石員外,目光清澈而堅定:“員外厚愛,小女子感激不盡。此番冒昧獻食,并非為賞賜,而是有一事相求,望員外成全。”
石員外挑了挑眉,未置可否,只示意她說下去。
“昨日,員外從沈府李大娘子手中購入的宅邸,”沈明琪語速平穩(wěn),字字清晰,“懇請員外割愛,允小女子購回。”
石員外半瞇著的眼睛微微睜開,一絲精光閃過:“哦?”他身體略略前傾,審視著沈明琪,“你怎知這宅子是我從那李氏手中買的?你,又是何人?”語氣中已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
沈明琪挺直背脊,坦然回應(yīng):“不敢有瞞員外,小女子沈明琪,乃沈家二小姐。此刻,我小娘、還有我身邊的這位劉窈姑娘,加上小女子,三人一直居于員外新購的宅院之中。”
“沈家二小姐?”石員外聞言,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呵”,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紫檀幾面,“這倒真是有趣得緊。”他顯然瞬間明白了其中關(guān)竅。
沈明琪捕捉到他眼中了然的神色,緊接著道:“其中曲折是非,想必以員外洞明世事的眼光,早已了然于胸,小女子也不再贅言,徒擾員外清聽。”
石員外大手隨意一揮:“你們沈家的家事,我沒興趣知道,”他話鋒一轉(zhuǎn),眼神變得銳利,牢牢鎖定沈明琪,“在商言商,你既尋上門來,想必是有備而來,那宅子的契價,你是知曉的了?”
“是。”沈明琪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閃避,語氣坦然,“員外慧眼如炬,小女子不敢相瞞。”
石員外道:“不必拍馬,我是看在這羊雜湯的份上,才愿意同你說上幾句,你也是費了心思,宅子我可以不加價賣給你,但有一個條件。”
沈明琪聽得石員外松口,心頭一喜,面上卻依舊沉靜如水,只微微頷首:“員外但請明示,小女子洗耳恭聽。”
石員外眼中精光閃爍,不疾不徐地道出意圖:“我石某人盤下你現(xiàn)下住的那處宅子,并非一時興起,它毗鄰的那間臨街鋪面,早就在我名下,”他身體微微前傾,“原想著將兩處打通,連成一片,開個氣派的食肆,正占著那臨近大相國寺、又是俯瞰汴河碼頭的絕好地段。”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如炬地看向沈明琪:“如今你要贖回宅子,我這食肆的盤算便落了空。不過嘛……”他拖長了音調(diào),拋出一個誘餌,“那間臨街鋪面,我倒是可以一并賃與你。”
沈明琪心中一動,這正是她來之前思慮過的,開個食肆謀生。
那鋪面位置絕佳,人流如織,若能得之,確是上選。
然而石員外接下來的話,卻如一盆冷水:“條件嘛,倒也簡單。”他伸出手指,比劃了一個“七”的手勢,嘴角噙著笑意,“你用這鋪面開食肆,我也不要賃金,只是無論你賣什么,每月所得凈利,我要這個數(shù)。”
“七成!”饒是沈明琪早有心理準(zhǔn)備,此刻也不由得呼吸一窒。
石員外主動提供鋪面固然是意外之喜,省去了她選址的奔波和賃鋪的銀錢,那位置的確不錯,既近大相國寺的香客,又能吸引汴河碼頭的腳夫商旅,正是她心中理想的鋪址。
可是七成,意味著無論她起早貪黑、精打細(xì)算,辛苦經(jīng)營所得的大頭,都將落入石員外囊中。
這條件,屬實肉疼。
石員外看出了沈明琪的心思,不急不慢道:“七成而已,不算高,重要的是,用我的鋪子開食肆,可以賣酒!”
此話一處,瞬間擊中了沈明琪的內(nèi)心,瞳孔不自覺地放大。
石員外見狀,嘴邊延出笑意,他知道,她心動了。
要說不心動是假的!
東京汴梁的食肆林立,多如過江之鯽,其中,擁有官府頒賜“正店”牒文的,不過寥寥四十家,其余皆屬“腳店”。
正店與腳店的區(qū)別不在于鋪面大小,而在于是否有資格直接售賣酒水。
朝廷為了便于征稅,準(zhǔn)許一些食肆酒店自己造酒售賣,前提是釀酒用的酒曲必須從朝廷所設(shè)“都曲院”購買,這種有資格從“都曲院”購買酒曲造酒的店便是正店;腳店則無此特權(quán),若也想賣酒,就得從有造酒資格的正店購買然后再去售賣,成本自然也就高了。
石員外允諾的這間鋪面,就是帶著正店資格的鋪子,能直接釀酒賣酒,既能吸引更多的人光顧,又能省下一筆不小的開銷,的確是一個極大的誘惑,若是憑沈明琪現(xiàn)在的能力,是絕對拿不到正店資格的。
“如何?”石員外開始步步緊逼,“你若是答應(yīng)了,我現(xiàn)在就讓下人立契。”
“就依員外所言!”沈明琪拍板。
“好,爽快!”石員外手一招,侍立一旁的小廝走上前來,“方才的話,都聽真切了!速去備好契書!”
小廝躬身應(yīng)答:“是。”
見事已成,沈明琪也不再逗留:“小女子就先行告退,靜候佳音。”
石員外頷首:“等契書辦好,我讓下人連同鋪子的鎖匙一并給你帶過去。”
沈明琪躬身行了一禮,轉(zhuǎn)身離開。
石員外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記得將羊雜湯的制作方法交給我府上的廚娘,還有,記著,你那食肆開張之后,這羊雜湯,便不得再賣了!”
沈明琪腳步未停,頭也不回,只大聲回了一句:“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