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白駒過隙,轉眼食肆的修葺已近尾聲,舊茶坊的底子本就不差,為著省些銀錢,大模樣都沒動,只有后廚費了些周章。
這些日子,王三娘幾乎日日都泡在食肆里監工,她人雖咋呼歸咋呼,卻極懂人情世故,一張巧嘴能把那些工匠師傅們哄得服服帖帖,活兒干得又快又仔細。
有她張羅著,倒真是替沈明琪省了不少心力和功夫。
沈明琪看在眼里,自然記在心上。
她早就同王三娘說定了:等這“炊煙閣”開張,定聘她來做廚娘!
炊煙閣要賣的菜品大家在一起商量了好幾日,也在昨日都定了下來,食牌也做好了,就等著修葺結束,就能營業了。
偷得浮生半日閑,沈明琪在院子里伸了個懶腰,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驅散了連日的疲憊。
一回頭,又見到那只熟悉的貍花貓正蜷細沙窩里,悠閑自得地舔著爪子,皮毛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
沈明琪早已習慣了它的存在,仿佛它本就是這小院里理所當然的一員。
用飯時,她也總是不自覺地替它留一小份干凈的吃食放在角落。
這家伙也毫不客氣,次次都吃得干干凈凈。
“真羨慕你啊,”沈明琪瞧著它那副萬事不掛心的模樣,忍不住發出感慨,“沒有煩惱,除了吃就是睡,天氣好就曬曬太陽,日子過得多舒坦!”
話音未落,原本慵懶的貍花貓,耳朵微微一動,竟慢悠悠地站了起來。
它先是大大地弓了一下背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露出粉嫩的爪墊,然后輕盈地一躍,便穩穩落在了墻頭。
它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蹲坐在那里,回頭看了沈明琪一眼。
沈明琪被它看得一愣。
貍花貓轉過身,沿著墻頭不緊不慢地走了幾步,然后再次停下,回頭望向她,尾巴尖還輕輕晃了一下。
這一次,沈明琪清晰地感覺到了一種,呼喚?或者說,是某種邀請。
這貓兒,今日似乎格外有靈性。
“你,是想帶我去哪兒?”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攏了攏衣衫,抬腳便跟了上去,“等等我!”
貍花貓見她跟上,便不再停留,邁開輕巧的步子,沿著墻頭、屋脊靈巧地跳躍前行。
它腳步敏捷,卻又保持著一種奇特的節奏,仿佛刻意在等她。
每當沈明琪在巷弄里快要追上它了,它只需一個輕盈的跳躍,便又拉開一小段距離,卻始終讓她能看見那道靈動的花影在前方引路。
一人一貓,就這樣穿過了炊煙閣后巷,繞過了幾條安靜的民巷,漸漸離開了喧囂的市井區域。
貍花貓引著路,最終拐入了大相國寺后山那片更為幽靜的山林小徑。
空氣變得濕潤清冽,鳥鳴取代了人聲,腳下是落葉鋪就的松軟小路。
沈明琪跟著它,越走越深,心中疑惑與好奇交織。
這貓兒究竟要去何處?
就在她以為要迷失在這片山林時,前方豁然開朗。
一片小小的空地中央,掩映在幾株高大古樹之后的,竟是一處古樸清幽的尼姑庵堂。
貍花貓輕巧地跳上庵堂前低矮的石階。
然而,就在她這愣神的瞬間,石階上的貍花貓竟悄無聲息地消失無蹤。
沈明琪走到石階下,卻仍然不見貍花貓的身影,于是緩緩踏上了石階。
“施主,你已經等了一個時辰了,就算再等下去,慧真師太也不會見你的,施主還是請回吧!”庵中一位比丘尼溫言勸道。
“有勞靜岸師太代為轉達,多有打擾,蕭某先告辭了。”
沈明琪一只腳剛準備踏進庵堂的門,聞聲猛地收住腳步。
這聲音,冰冷沉郁,分明是那令人膽寒的“雪獄閻君”!
雜沓的腳步聲自庵堂深處傳來,越來越近。
沈明琪心頭一緊,慌忙閃身避入庵堂側面,屏住呼吸,只悄然窺探。
一道玄色的身影當先踱出,正是“雪獄閻君”蕭鐸。
他身形挺拔,周身仿佛帶著一股無形的寒意。
一名青衣小廝屏息垂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二人駐足于石階之上。
“令言,還沒有找到嗎?”蕭鐸聲音沉了下去,微微側目。
“小的無能,大人恕罪,”小廝忙拱手躬身認罪,“樊樓的嚴掌柜說并未看到撿走大人馬鞭的人是誰,但據圍觀之人所說,是位十分標致的姑娘,有說是林家的,也有說的王家的,還有說是住在御街東側沈家那個二小姐的,小的正在一一排查!”
沈明琪驚得張大嘴巴,雙手死死捂住生怕發出半點聲響。
馬鞭,是被她撿走的,她只當是蕭鐸不要了,她順手當個垃圾撿走罷了。
蕭鐸冷聲道:“盡快找回來!”說罷大跨步地走下了石階。
那小廝哀嘆一聲:“既然是這么重要的東西,就別亂扔嘛!”
看著蕭鐸越來越遠的背影,小廝慌忙追過去:“大人,等等小的。”
沈明琪耳朵嗡嗡作響,腦海中迅速思索對策。
“女施主,你是不是迷路了?”
一道溫和的嗓音傳來,打斷了她的思緒。
沈明琪忙斂衽為禮,溫聲道:“師太安好。小女子是追著一只貍花貓至此,多有攪擾,還望師太恕罪。”
師太微微一笑,合十還禮:“貧尼慧真。女施主所尋的貍花貓,正是寺中所養的‘貍奴’。這小家伙性子野,常不見蹤影,總要入夜才會歸來。”她話音未落,那貍奴便不知從何處鉆了出來,親昵地蹭著慧真的僧鞋。
慧真師太垂眸看著腳邊的貓兒,恍然道:“怪道這些日子喂它素餅總不見吃,身子倒不曾清減,原是結了女施主的善緣。”
沈明琪哂然,這貍奴分明是嫌寺里的素餅寡淡,去她那里覓食呢。
慧真師太垂眸淺笑,滿面慈祥,素衣在風里微微蕩著,抬手指向西南:“女施主且看,沿此處走,不消片刻,便能看見大相國寺,那里香客如云,你到了寺前,循著人潮,自能尋得歸途。”
沈明琪聞言,斂衽深深一禮:“多謝慧真師太。”
目光掃過慧真師太腳邊那團毛茸茸的身影,那貍奴正懶洋洋地舔著爪子,對這場因它而起的際遇渾不在意。
沈明琪心中微哂,不再多言,轉身腳步輕移,循著師太所指的方向離去。
大相國寺的杏黃院墻掩映在蒼翠古槐間,青灰色的殿宇重檐如鵬翼層疊。
山門前香客如織,摩肩接踵,各色衣冠匯成一道流淌的河。
濃烈的檀香混著汗氣、炊煙蒸騰繚繞,鐘磬之聲時而洪鐘般震徹云霄,時而細磬叮鈴,穿透鼎沸人聲,在殿閣間迥旋不絕。
沈明琪隨著人流緩緩移動,恰行在一對母女身后。
那婦人荊釵布裙,頭上只插了只素釵,面色微顯青白,身旁少女約莫十三四歲,衣著光鮮,珠翠滿頭,眉眼間滿是憂色。
“娘,您都茹素七日了,瞧這臉盤子都清減了一圈!”少女攙著母親胳膊,聲音李帶著擔憂。
婦人拍了拍女兒的手背,嗓音雖弱卻透著執拗:“傻孩子,娘這是在佛前為你們兄妹積攢福報呢,再熬兩日便圓滿了,不礙事。”
“可這些齋食,盡是些水煮菘菜、粗面炊餅,連滴油星子都見不著!”少女蹙眉抱怨,聲音不覺拔高了些,“這般清湯寡水,真真苦了娘的身子骨!”
“無妨,無妨!”婦人拍了拍少女的手背,輕聲寬慰。
沈明琪聽著二人的對話,眼珠子一轉,瞬間來了主意。
沈明琪步履匆匆趕回炊煙閣,見定娘與王三娘正在店內收拾器物,便招手將二人喚至近前。
“小娘,王家娘子,”沈明琪眸光清亮,語帶篤定,“我思忖著,要在咱炊煙閣的食牌上,新添一道‘一人清供’的齋食。”
“一人清供?”定娘與王三娘相視一眼,齊聲問道。
“正是,”沈明琪頷首,細細分說道,“便是備下一份主菜、兩碟時鮮小菜,佐以一盅湯羹并一份炊餅或是米飯,專供那些茹素禮佛的香客。份量適中,一人享用正好。”
王三娘一聽,拍手笑道:“明琪好靈巧的心思!咱們鋪子離大相國寺只那么近,那些個上完香的善信,順道來用一餐凈素齋飯,可不是便宜又應景!”
“便利是其一,”沈明琪唇角微揚,續道,“更要緊的是,這齋食須得色、香、味、養四樣俱全。所以,主菜里頭,豆腐萬萬少不得。”
定娘與王三娘聞言,面上皆露訝色,定娘忍不住道:“豆腐,做主菜?”
“不錯,”沈明琪胸有成竹,“將豆腐切作厚片,薄鹽略腌,去了水汽,再裹一層細豆粉,下蔥油鍋煎得兩面金黃,以冬菇、嫩筍片、焙香的香榧碎子,兌了素高湯并醬料,慢火煨透。這般做出來的豆腐,外酥里潤,腴而不膩,有幾分葷食的形味,卻全是素凈的根底,既解了口腹之欲,又添了滋養,豈不是兩全其美?”
王三娘聽得雙眼放光,咂嘴道:“哎呀呀,光是聽你這般說道,我肚里的饞蟲就要爬出來了!今兒晚定要依樣做一碟,先替咱嘗嘗!”
沈明琪莞爾:“好。食牌我來寫,瞧著鋪面也拾掇得差不離了,明日灑掃潔凈,后日吉時,開張!”
三人目光交匯,眼底俱是躍動的火光與沉甸甸的期許。
離開炊煙閣,沈明琪匆匆回到家中,翻箱倒柜。
“姑娘?”劉窈倚在門框邊,看著沈明琪略顯急切的身影,忍不住問道,“姑娘這是,在找什么要緊東西?”
沈明琪頭也不抬,手上動作更快了些:“一條馬鞭!你可看見過?”
“馬鞭?”劉窈歪頭想了想,“啊!我好像在院子里瞧見過一眼。”
“院子里?”
沈明琪動作猛地一頓,幾乎是立刻直起身,像陣風似的從劉窈身邊掠過,沖向了院子。
她目光急切地掃視著,忽然,一點溫潤柔和的光澤在沙粒間一閃,瞬間抓住了她的視線。
她心頭一跳,立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撥開覆蓋其上的薄沙,露出了馬鞭柄端,上頭鑲嵌了一塊瑩潤玉石!
沈明琪心頭一松,將整條馬鞭從沙子里扒拉了出來。
看著沾滿沙塵的馬鞭,沈明琪又好氣又好笑地想起:自己當日從樊樓回來,隨手就將這礙事的東西扔在了院子里,定是那只神出鬼沒的貍奴,把它當成了新玩具,拖到這里玩膩了,用爪子扒拉沙子埋了起來!
她拍打著馬鞭身上的沙塵,目光落在柄端那觸感溫潤的玉石上。
忽然,她的手指觸到玉石下方一處細微的凹凸。
凝神細看,只見那光滑的硬木柄上,赫然刻著一個古樸遒勁的篆體小字。
“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