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的陽光,已經帶上了盛夏的、毫不收斂的熱烈。蟬鳴聲像永不停歇的潮水,從窗外那片茂盛的香樟樹里一陣陣地涌進來,混著電腦主機散熱風扇持續的、低沉的嗡嗡聲。
空氣里有一種近乎凝固的、混合著期待與焦灼的安靜。
桌上的手機屏幕還亮著,上面是班級群里不斷跳動的、同樣在等待著命運宣判的同學們的聊天記錄。
風信子就站在離書桌不遠的地方,沒有像往常一樣黏過來。她只是安靜地、一瞬不瞬地望著那個坐在電腦前的、脊背挺得筆直的背影。她能清晰地看見,他握著鼠標的那只手,手背上的青色血管因為用力而微微凸起,指尖在查詢按鈕上懸停了很久,遲遲沒有點下去。
終于,像是下定了某種巨大的決心,那只手,猛地動了一下。
鼠標的點擊聲,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脆。
網頁跳轉加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得無比漫長。
當那個鮮紅的、代表著總分和各科成績的數字,終于出現在屏幕上時,房間里的空氣,才仿佛重新開始流動。
風信子看見,那個一直緊繃著的、僵硬的背影,忽然就軟了下來。他靠在椅背上,仰起頭胸口劇烈地、一下一下地起伏著,像一條擱淺了很久很久,終于重回大海的魚,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失而復得的空氣。
她沒有立刻上前。她只是安靜地看著,看著他用那只還在微微發顫的手,有些笨拙地捂住了自己的臉。有細碎壓抑的、不成調的笑聲,從他的指縫間斷斷續續地漏了出來。
過了很久,那只手才緩緩地放了下來。
風信子走到他身邊,輕輕地將自己的手,覆在了他那只還放在鼠標上、因為激動而有些冰涼的手背上。
“我就知道。”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理所當然與有榮焉的驕傲,“我的吳桐,是全世界最厲害的。那些彎彎繞繞的題目,和亂七八糟的公式,根本就困不住你。”
她能感覺到掌心下的那只手,輕輕地、用力地回握住了她。
然后他站了起來,牽著她,走出了房間。
他們來到了客廳那個靠墻的、擺著幾盆綠植的柜子前。柜子的最上層,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相框。相框是很多年前的老款式了,有些掉漆,但擦拭得一塵不染。照片上的女人,有著和他極其相似的、溫柔的眉眼,笑起來的時候,嘴角邊會有一個淺淺的梨渦。
他牽著她的手就那么靜靜地在相框前站了一會兒。窗外的陽光透過紗簾,柔和地灑在相框的玻璃上,映出他們兩個模糊的、依偎在一起的倒影。
“媽。”
他終于開口了,聲音不大,還帶著一絲輕微的沙啞。
“我考上了。比我們之前想的還要好一點。以后,就不用再擔心學費的事情了。我申請了獎學金,應該夠用。生活費的話,我放假的時候,可以去做家教,或者……”
他說著下意識地側過頭,看了一眼身旁安靜地、乖巧地站著的風信子,話語頓了一下,才繼續用一種更輕、更溫柔的語氣說道:“或者,我可以寫點東西,應該也能賺一點。總之,您不用擔心了。”
“一切都越來越好了。爸他,他也找了份正經工作,雖然變得有點奇怪,但至少不賭了。我們搬了新家,很亮堂,陽臺上的花也開了,是藍色的,您以前最喜歡的那種藍。”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像是在匯報,又像是在分享。他把這段時間以來,所有好的、值得開心的變化,都一點一點地,揉碎了講給她聽。
可說著說著,一種熟悉的、冰冷的恐懼,卻又一次地,像潛伏在水底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纏上了他的心臟。
他看著照片上母親溫柔的笑臉,又看了看身旁這個真實得有些不真實的、漂亮的銀發女孩。他以前總會害怕。他害怕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只是他壓抑得太久,精神失常后,幻想出來的一場太過美好的夢。他害怕有一天,夢醒了,風信子會像泡沫一樣消失,他又會變回那個獨自一人,在黑暗里掙扎的、無能為力的吳桐。
就在那抹后怕,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重新拖回冰冷深淵的瞬間,他被牽著的那只手,忽然被用力地攥緊了。
那只手很暖很軟,力道卻出乎意料的穩,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真實的存在感。那份溫暖,通過緊緊相貼的掌心,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像一道堅固的、不容動搖的堤壩,瞬間就將那股冰冷的、名為恐懼的潮水,徹底地擋在了心門之外。
他猛地回過神來,低頭看向風信子。她沒有看他,只是望著他母親的照片,但那雙攥著他的手,卻用一種最直接、最有力的方式,告訴他,她就在他的身邊。
那抹熟悉的后怕終于徹徹底底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忍不住笑了,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如釋重負的、眼角眉梢都舒展開來的笑。
“以后,”他回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與自己的十指緊緊相扣,然后轉回頭,繼續對著照片上的人,用一種充滿了憧憬與承諾的、輕快的語氣說道:
“以后,我會好好念書,好好生活。等我畢業了,就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然后,我會賺錢,買一個比現在還要大的房子,帶一個有小花園的那種。到時候,我們就在花園里,種滿各種各樣顏色的風信子。”
“我會帶她去很多很多地方,去山上看日出,去海邊聽潮聲。我會給她買很多很多漂亮的裙子,每天都把她打扮得像個公主。”
“我會讓她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子。”
八月末的傍晚,空氣中那股灼人的熱浪終于被江邊的晚風吹散了些許,帶來了一絲難得的、清爽的涼意。夕陽正慢吞吞地沉入地平線,把西邊的天空燒成了一片燦爛的橘紅色,江面上也鋪滿了一層碎金,隨著波浪輕輕地晃動。
風信子安靜地走在身旁,手里還拿著一杯快要融化的檸檬茶。她今天穿的還是那條白色的連衣裙,裙擺被晚風吹得輕輕揚起,像一朵隨時會乘風而去的白色蒲公英。
她能感覺到從吃過晚飯出門散步開始,身邊這個男孩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不像平時那樣,會分享學校里的趣事,或者吐槽偽人父親又學了什么奇怪的養生知識。他只是沉默地、緊緊地牽著她的手,那只屬于人類的、溫暖的掌心里,沁出了一層細密的、緊張的汗。
他們走到江邊一處人少的觀景平臺,這里正對著江心,視野開闊,能看到對岸林立的高樓正一盞盞地亮起燈火。
風信子停下腳步,好奇地歪著頭,看著身邊這個忽然變得無比嚴肅的男孩。
她看到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巨大的決心。然后,他松開了牽著她的手,轉身面對著她。他那雙總是盛著溫柔笑意的黑色眼眸,在晚霞的映照下,亮得驚人,里面有緊張有鄭重,還有一種滾燙的、名為“決心”的光芒。
他的另一只手,一直有些不自然地背在身后。此刻,那只手緩緩地帶著些微顫抖地,從背后伸了出來。
他的手里,捧著一束用牛皮紙簡單包裹著的、含苞待放的藍色風信子。那花瓣是純粹的天空般的藍色,在夕陽的光暈里,顯得靜謐而又溫柔。而另一只手里,則小心翼翼地捏著一個小小的、深藍色的絲絨盒子。
“風信子,”他的聲音,因為過度的緊張而顯得有些干澀,卻又無比的清晰,“這兩個月,我……我去找了份暑假工。”
“我用其中一些錢,給你買了點東西。”
他說著,伸出那只捏著絲絨盒子的手,用一種笨拙而又珍重的姿態,將那個小盒子打開呈現在她的面前。
盒子里面,靜靜地躺著一枚戒指。那是一枚很纖細的、款式極其簡單的白金戒指,沒有鑲嵌任何寶石,只是在素圈的內側,似乎刻著什么細小的看不清的字樣。戒指在夕陽下,反射著柔和而又內斂的光澤。
“這個,送給你。”他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里帶著一種豁出去般的、孤注一擲的勇氣,“這個戒指它不貴,也沒有鉆石,我知道它配不上你。所以這個不算,不算那個什么求婚。等以后,等我大學畢業,找到一份好工作,有能力給你買一個很大很大的、亮晶晶的鉆戒,再給你買一件全世界最漂亮的婚紗,能給你一個安穩的、什么都不用愁的好生活的時候,我再我再正式地跟你求婚。”
“現在這個,就當是一個一個憑證,一個約定,好不好?證明我吳桐,這輩子,就認定你一個人了。”
晚風吹起他額前柔軟的黑發,也吹起了她白色的裙擺。風信子安靜地聽著他充滿了少年意氣的笨拙表白,沒有說話。
她只是伸出手從他手里,接過了那束還帶著露水濕氣的、散發著淡淡清香的藍色風信子。然后她抬起眼,望著他,那雙紅色的眼眸里,像盛滿了整個夏夜的、溫柔的星光。
她將那束花抱在懷里,湊近了輕輕地嗅了嗅。
“花的味道,很好聞。”她的聲音很輕,像晚風一樣溫柔,“和你現在身上肥皂的味道,一樣好聞。”
她說著,放下了手里的花束,然后,主動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將那只纖細的手,遞到了他的面前。
“我喜歡這個戒指。”她望著他那雙因為緊張和期待而顯得有些無措的眼睛,嘴角緩緩地向上揚起了一個無比溫柔的、充滿了珍重的弧度,“不是因為它是什么材質的,也不是因為它好不好看。是因為,這是你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汗水,一點一點地,為我掙回來的。對我來說,它比全世界所有亮晶晶的鉆石,都要貴重。”
“所以,現在,我的英雄,”她微微歪了歪頭,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小小的、促狹的笑意,“你可不可以,親手為我戴上這個,全世界最貴重的憑證呢?”
他的手此刻正微微地顫抖著。他從那個小小的絲絨盒子里,小心翼翼地捏起了那枚設計簡單的白金戒指。晚風吹過江面,帶著些微的涼意,吹亂了他額前的碎發,也讓他那滾燙的、幾乎要跳出胸膛的心,稍稍冷靜了一些。
她的手很涼,像一塊上好的、被月光浸潤過的冷玉。當他那有些粗糙的、帶著薄繭的指腹,觸碰到她那光潔細膩的指根時,兩個人的身體,都似乎同時輕輕地顫了一下。
這是一個比他想象中還要艱難的任務。那枚小小圓潤的戒指,在他那雙因為過度緊張而有些不聽使喚的手里,仿佛變得無比濕滑。他試了好幾次,才終于找準了角度,將那枚小小的圓環,對準了她那根纖細的、無名指的指尖。
戒指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莊重的儀式感,順著她的指節,向下滑去。這個過程很慢,慢到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那如同擂鼓般的心跳聲,和她那幾乎微不可聞的、清淺的呼吸聲。
“會不會太松了?”他終于將戒指完全地推到了她的指根處,他完全忘了她能隨意改變身體形態的事情。聲音里還帶著一絲不確定的、緊張的沙啞,“我我就是按著之前偷偷量過的尺寸買的,怕不合適。”
他甚至沒敢抬頭看她的眼睛,只是有些窘迫地,盯著那只被他戴上了戒指的、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
風信子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緩緩地、輕輕地,蜷了蜷戴著戒指的那根手指。那枚素凈的白金圓環,在昏黃的路燈光下,反射著一種內斂而又溫柔的光澤。它就那么安靜妥帖地套在她的手上,像一片悄然落下的、為她量身定做的雪花。
然后她笑了。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溫柔笑意的、無比燦爛的笑。
“剛剛好。”她的聲音很輕,像晚風一樣柔和,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辯的、讓人心安的篤定,“像是為我量身定做的。”
他聽到這句話終于敢抬起頭來,望向她。
她正抱著那束藍色的風信子花,微微歪著頭,用那雙比江對岸所有霓虹燈加起來還要明亮的、盛滿了溫柔星光的紅色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其實,”她看著他那張因為緊張和害羞而漲得通紅的臉,忍不住又笑了一下,語氣里帶上了一抹小小的、促狹的調侃,“你剛才手抖得好厲害。”
“我……我哪有!”他下意識地反駁,聲音卻沒什么底氣,反而更顯得欲蓋彌彰。
她沒有再繼續逗他。她只是用那只剛剛被他賦予了全新意義的、戴著戒指的手,輕輕地、主動地捧住了他的臉頰。
她的掌心很涼,貼在他那因為激動而滾燙的皮膚上,是一種奇異而又無比舒適的觸感。
“吳桐,”她望著他的眼睛,無比認真地,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很喜歡。不,是超級喜歡。”
她的話像一根被點燃的引線,瞬間引爆了他心中所有積蓄已久的情感。緊張、喜悅、感動、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融化掉的巨大幸福。他再也無法抑制,也再也不想抑制。
他俯下身,她也微微地踮起了腳尖。
在晚風的吹拂下,在滿天星辰與城市燈火的見證下,兩個人的唇,終于溫柔而又堅定地,貼在了一起。
這個吻,和他之前所有的吻都不一樣。它沒有了初吻時的青澀與笨拙,也沒有了情動時的**與試探。它只是純粹的、溫柔的、充滿了珍重與愛意的貼近與廝磨。
他能清晰地嘗到她唇齒間,那股殘留著的、檸檬茶的清甜香氣,也能感覺到她那微微顫抖的、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輕地刷過他的臉頰。
他伸出手臂將她那纖細的身體,緊緊地擁入了懷中,仿佛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去確認這份獨一無二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