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依舊,天地同悲。
聽雪丘處歸來的士兵們訴說后,段韶一聲泣血狂吼如喪鐘震碎軍營沉寂。他顫抖著聲音:
“殿下...真走了”。
悲慟如實質冰錐刺心,死死攥著那染血的布片指節處慘白,喉嚨腥甜如鐵銹。周圍將領壓抑著啜泣,士兵們死寂沉默如枷鎖壓身。
段韶閉上赤紅的雙眼再睜開,翻涌的淚水與悲痛,被冷酷堅毅壓下...。環視帳內帳外,絕望、憤怒,扭曲著每一張臉。嘶啞道:“都聽見了,都..看見了?”舉起染血布片如舉染血戰旗,“殿下....王妃...回不來了,血凍布上,凍這天殺雪地!”
死寂,唯有粗重喘息和似牙齒咬碎般的咯咯聲。
“哭?”聲音陡然拔高如重錘砸,"憋回去。殿下托付不是讓我帶你們嚎喪,不是變逆風等人屠戮的羔羊。”
猛指鄴城方向眼神如淬毒寒冰:“看清楚,誰,用鴆酒逼死王妃?誰,讓殿下心碎而死?是金鑾殿里‘陛下’,是豁命守護的‘君父’。”每字每句血淋淋的控訴,點燃了士兵眼中狂焰。
“北齊天...早塌了。”聲如最后喪鐘,“疆土朝廷冠冕堂皇‘河清海晏’...值我們再流血賠命?”
質問如驚雷炸響,士兵通紅的眼中悲憤似乎能燃化冰冷毀滅虛無。不值得!
“好!”段韶捕捉到眾人彌漫玉石俱焚的殺意,厲喝:“但刀不沾鄴城血,不臟殿下名,不臟王妃魂。”
深吸冰冷刺骨帶血腥硝煙氣,狂跳的心稍穩后:
“傳我將令”
“全軍--拔營。”
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帶走所有能帶走的糧秣軍械,帶走傷患兄弟,一個不許落下。”
“目標--鄴城?”有人嘶啞著嗓子問,眼睛里燃著復仇的火。
“不。”段韶斷然否決,眼神投向南方未被戰火吞噬并有些許生機的土地,“去青州,去兗州..,去殿下曾真正守護過并留有恩義的地方。”頓聲低沉……。
“...回家,非回吃人都城,回我們曾經的土地,挖壕溝筑壁壘守最后安寧,北周的刀我們擋,鄴城的旨意...嘴角扯冰冷猙獰弧度,“從今往后與我等無關!”
“段將軍,”一名老將涕淚縱橫跪倒,“殿下...王妃遺體...難道...?”
段韶身體猛顫,眼底涌現巨大痛楚。望向北邊吞噬殿下與王妃的茫茫雪原,如看無法愈合的傷口。緩緩搖頭聲音帶著沉重疲憊與不容更改的決絕:
“雪太深..天太冷...帶不走...”每字剜心,“留一隊人...最忠心親衛...守那。守殿下王妃...筑雪冢守雪冢,不許任何人打擾,不許禽獸褻瀆,”眼迸駭人寒光,“告訴他們....守到春暖雪化..守到..我們能接回殿下王妃...回家”。
“末將...領命!”老將叩首前額重重砸向冰冷地面。
“其余人,”段韶猛轉身不再看心碎的方向,出鞘帶血利劍指南,:“拔營——南歸。"
沉重的號角嗚咽撕破天空。巨大的營盤如傷痕巨獸蠕動。士兵們沉默著拆卸營帳,收斂著輜重,攙扶著傷患。無喧嘩無抱怨唯有被悲痛淬煉冰冷的秩序。每人臂上、槍尖都系上了刺目的白麻如送葬的幡旗。他們最后望了一眼北方那風雪迷漫的方向,眼神里復雜刻骨的恨終化為死寂決然。
這支曾經由蘭陵王高長恭一手打造,令北周聞風喪膽的百戰鐵軍,帶著他們戰神的遺恨與王妃的血淚,拋棄了為之浴血的王朝中樞,如沉默裹挾著死亡氣息,鋼鐵洪流般,緩緩調轉方向碾厚雪決絕南去。每一步凍土之上都留下了深深的血跡印記。踏碎北齊最后堅實屏障……。
————
多日后
北方的雪原,亙古的寒風依舊在嗚咽,卷起細碎的雪沫,如同天地間永不停息的嘆息。
風雪如同億萬頭饑餓的白色鬣狗,日夜不息地啃噬著這片荒原。那座微微隆起的雪冢,在無垠的蒼白中,是唯一固執的凸起,是十顆被悲憤和忠誠淬煉得比鋼鐵更堅硬的心臟,唯一要守護的圣地。
十個士兵,像十尊被風雪雕琢的石像,散落在雪冢周圍。他們的營盤簡陋得只剩下幾頂被冰雪壓得低矮的皮帳,更像是一圈沉默的堡壘。每日拂曉,無論風雪多大,第一件事便是用凍得失去知覺的手,仔細拂去雪冢上覆蓋的新雪,如同擦拭神龕。動作輕柔,帶著一種近乎宗教般的虔誠。雪冢下的冰冷軀體,是他們信仰崩塌后,唯一還能觸摸到的真實--他們的戰神,和他用生命守護的愛人,在此同穴長眠。
刀疤臉的老兵隊長,每日都要在刻好的石碑前站很久,很久。石碑上,“北齊蘭陵忠武王高長恭”,“蘭陵貞烈王妃鄭氏祁耶”,“同穴長眠于此”幾行字。在風雪的打磨下,邊緣變得圓潤,卻更顯深刻,如同刻在骨髓里的印記。他的手指一遍遍撫摸過冰冷的石面,粗糙的指腹感受著那凹凸的筆畫,仿佛能汲取到早已消散的,屬于殿下的最后一絲力量。
“隊長,”一個年輕的士兵,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稚氣和長途跋涉留下的凍瘡,哈著白氣湊近,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干糧.....快見底了。柴火.....也快沒了。這鬼天氣....”。他望向灰蒙蒙,仿佛永遠看不到盡頭的鉛色天空,眼中是深不見底的憂慮。
隊長收回撫碑的手,目光投向南方,那是段韶將軍大軍南撤的方向,也是渺茫的補給希望所在。他沉默片刻,聲音干澀,卻異常平穩:“省著點,挖雪洞,擠著睡,能省些干柴,干糧....再勻勻。”他頓了頓,眼神掃過其他幾張同樣被嚴寒和饑餓折磨得發青的臉,加重了語氣:“殿下和王妃看著呢。我們守的,不止是座墳……。”
這句話像一道無聲的咒語。士兵們眼中短暫的動搖迅速被更深的堅毅取代。沒有人再抱怨,只是默默點頭,緊了緊身上單薄的皮祆,將目光重新投向風雪深處,如同十柄出鞘的警惕的短刀。
風雪更大了,天地間一片蒼茫。雪冢、皮帳,士兵們的身影一同融入了這片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白色世界。只有那嗚咽的風聲,仿佛在永恒地訴說著一個關于忠誠與背叛、守護與毀滅、以及那永遠消逝在風雪中的“河清海晏”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