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風雪,終于顯露出一絲疲憊。肆虐了數月的嚴寒,如同強弩之末,雖依舊凜冽,但風中已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弱的暖意。鉛灰色的云層不再是鐵板一塊,偶爾裂開縫隙,漏下幾縷稀薄卻真實的金色陽光,短暫地灑在覆蓋著厚厚冰殼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雪冢依舊沉默地矗立,只是輪廓被風磨得更加柔和。環繞它的十尊“石像”,此刻只剩下了六尊。另外四個,永遠地融入了這片他們誓死守護的冰雪之中——兩個在深夜暴風雪中為加固營盤被活埋,等被救出時已然沒了呼吸。一個死于饑餓帶來的高熱,最后一個死于三日前一場與北周游騎斥候不期而遇的遭遇戰。他用身體擋住了射向雪冢方向的冷箭,倒下的地方,離雪冢只有十步之遙。
刀疤臉隊長臉上的溝壑更深了,凍傷的疤痕在陽光下泛著青紫。他清點著所剩無幾、硬得像石頭的干糧塊,將它們分成更小的份額。動作緩慢,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然后走到那面被風雪侵蝕的石碑前,用一塊相對柔軟的皮子,仔細擦拭著碑上的冰屑和浮雪。指尖撫過“忠武”兩字時,微微停頓...。
“隊長,”那個臉上帶著凍瘡的年輕士兵走過來,聲音沙啞,眼神卻比剛到這里時堅毅了許多,“東南邊.....好像有動靜。”
隊長猛地抬頭,目光瞬間鎖定了士兵所指的方向。風雪迷蒙的地平線上,幾個極其微小的黑點,正以一種穩定的速度,在厚厚的積雪中移動著,朝著雪冢的方向而來,不是北周游騎慣常的散亂隊形。
“抄家伙。”隊長低吼一聲,殘存的士兵瞬間繃緊了身體,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迅速散開在雪丘周圍的掩體后。凍僵的手指緊緊握住冰冷的刀柄和長矛,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著那越來越近的黑點。空氣中彌漫著決死的肅殺。
黑點越來越近,漸漸顯露出輪廓。不是北周具裝騎兵的猙獰甲胄,是北齊制式的皮祆和甲冑。為首一人,身形魁梧,鐵甲上沾滿泥雪,風塵仆仆,但那雙眼睛,隔著風雪,卻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盯住了雪冢和石碑。
段韶。
他身后,是數十名同樣疲憊卻精悍的親兵,驅趕著幾輛裝載著糧秣和物資的雪橇。
刀疤臉隊長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一股來自心底的,幾乎讓他站立不穩的酸楚和釋然瞬間沖垮了他的意志。他跟蹌著從掩體后走出,迎著風雪,迎向段韶的目光。他張了張嘴,想喊什么,喉嚨卻像是被冰雪堵住,只發出一陣嗬嗬的聲響。
段韶大步流星地走到大家跟前。他先看了一眼那被精心守護、依舊輪廓分明的雪冢,然后目光落在僅存的六個形容枯槁、如同雪地里鉆出的野人般的士兵身上。他們的臉被凍傷和饑餓折磨得不成樣子,破舊的皮祆上結著一層冰殼,但每個人的眼神,都如同他們守護的雪冢一樣,沉默而堅硬。
段韶什么也沒說他解下自己沾滿征塵厚重披風,抖落上面的積雪,然后,在刀疤臉隊長和所有士兵震驚的目光中,緩緩地、無比鄭重地將這帶著他體溫的披風,覆蓋在了冰冷的雪冢之上。也如同最后一面戰旗,覆蓋在眠于此處的忠魂之上。
段韶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殘破的甲胃。然后,他挺直了如同長槍般永不彎曲的脊梁,對著雪丘,對著石碑,對著僅存的六名士兵,更對著這片埋葬了他信仰和兄弟的蒼茫雪原,緩緩地、深深地,一揖到底,士兵們無聲滑落下滾燙的淚水。
雪丘無言,石碑沉默。只有那覆蓋其上的玄色披風,在微弱的陽光下,在嗚咽的寒風中,獵獵作響,如同一聲穿越時空的、沉重的嘆息...。
他緩緩直起身,動作帶著一種久經沙場之人不該有的滯重。指尖離開冰冷石碑的瞬間,那刻骨的寒意仿佛順著血脈鉆進了心臟深處。
他環顧著這片被風雪主宰的白色荒原,最后目光落在六名士兵們的臉上,他們的眼神是淬過火的鐵,沉默而堅硬,卻也燃燒著生命最后的光焰。那光焰,是為了守護這方冰雪下的忠魂,才頑強地亮著。
段韶喉結滾動了一下,那腥甜的鐵銹味再次涌上。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轉向身后那幾輛簡陋的雪橇。親兵們正默默地卸下物資:粟米,柴薪與粗鹽,幾卷厚實的、帶著硝制氣啰味的生牛皮.....還有一小壇烈酒。
“搬過來。”段韶的聲音嘶啞,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親兵們立刻動手將東西都搬到那圈簡陋的營盤旁。段韶抱起那卷最厚實的生牛皮,走到刀疤臉隊長面前。
“拿著。”他將牛皮塞進對方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里,“裹腳,或者墊著睡;省著點柴火,擠著睡。能熬一天,是一天。”
刀疤臉隊長抱著那卷沉甸甸、帶著生腥氣的牛皮,喉頭劇烈地滾動著。他看著段韶,這個曾經在殿下麾下如同鐵塔般的悍將,如今眼窩深陷,鬢角染霜,連那身鐵甲都似乎壓彎了他的脊梁。他想說什么,干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只化作一個重重的點頭,動作幅度大得幾乎要折斷脖頸。
段韶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小壇烈酒上。他走過去,拍開泥封。一股濃烈嗆人的酒氣瞬間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他抱起酒壇,沒有喝,而是走到那座覆蓋著他披風的雪冢前。
他沉默地站著,風雪吹動他的衣甲,吹亂他花白的鬢發。他望著那玄色披風下沉默的輪廓,仿佛望穿了冰雪,看到了殿下平靜的面容和王妃安詳的睡顏。
許久,他緩緩地、極其鄭重地,將壇中的烈酒,傾灑在雪冢之前。
清冽的酒液落在冰冷的雪地上,不一會凝結成細小的冰晶,酒香混合著冰雪的寒氣,形成一種奇異而悲愴的氣息。
“殿下.....王妃.....”段韶的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滾過凍土,“段韶.....來看你們了。”他頓了頓,仿佛在積蓄力量,聲音陡然拔高,“這酒....敬你們,黃泉路上.....慢些走,睜大眼睛看著--”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燒紅的烙鐵,狠狠刺向...刺向那個早已在烈火與血污中崩塌的王朝方向:
“看這北齊的天.....是怎么塌的!”
“看那些魑魅魍魎.....是怎么死的!”
…………
吼聲在空曠的雪原上回蕩,帶著無盡的悲憤,震得雪沫落下。不再看雪冢,不再看石碑,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六個如同釘子般釘在雪地中的士兵,猛地一揮手...
“走!”
翻身上馬,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決絕。數十名親兵緊隨其后,雪橇在凍住的雪地之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馬蹄踏碎冰雪,隊伍如同沉默的刀鋒,決絕地切開了蒼茫的雪原,朝著南方,朝著那片在廢墟中艱難喘息的新土,疾馳而去。
風雪很快吞噬了他們的背影。雪冢前只剩下六個士兵,和那壇傾酒在地、已然凍結成冰的酒痕。
刀疤臉隊長抱著那卷沉甸甸的生牛皮,走到雪冢前。他伸出手,不是去觸碰那冰的披風,而是極其小心地,拂去披風邊緣新落的幾片雪花。然后,他默默地跪下,額頭重重地抵在冰冷的、浸著酒痕的雪地上。
另外四名士兵,無聲地圍攏過來,在他身后跪成一圈。沒有言語,沒有哭泣。只有風雪在他們頭頂盤旋嗚咽,他們用身體,為那座雪冢,筑起最后一道沉默的、血肉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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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春天,來得猶豫而掙扎。幾場連綿的冷雨過后,青州城外的田野終于掙脫了泥濘,新插的秧苗在稀薄的陽光下挺直了腰桿,透出倔強的嫩綠。城墻上,“段”字軍旗被風雨洗去了些許征塵,依舊獵獵作響,俯瞰著這片在瘡痍中艱難復蘇的土地...。
“將軍,”副將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兗州那邊.....糧草送過來了,比約定的少了三成。派去聯絡舊部的信使....回來了兩個,帶回來的消息....不太好。鄴城陷落后,不少舊部被周軍打散收編,或者....投了別處。”他頓了頓,聲音更低,“還有....北邊,我們的斥候在河間附近....發現了周軍主力的前鋒營旗....是宇文憲。”
宇文憲,北周名將,柱國大將軍。這個名字如同鋼針,瞬間刺破了段韶眼中短暫的平靜。他按在冰冷雉堞上的手猛地收緊,指節發出輕微的脆響。
“知道了。”段韶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只有一種沉入骨髓的冷硬。他沉默片刻,眼中寒光閃爍:“糧少三成..這是要勒斷我青州數萬軍民的脖子。”抬眼,目光如刀鋒般刺向副將:“告訴兗州姓王的——唇亡齒寒,我青州城頭若破,他兗州的城門就是北周鐵騎下一個靶子.....。”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不再看副將,目光重新投向北方,那片風雪彌漫、埋葬著忠魂的方向,聲音轉厲,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至于舊部?散了就散了,活著的弟兄聽清楚--青州就是我們的家,是殿下托付給我們最后的寸土,想活命的,想守住身后父老子弟的,就給我攥緊了刀把子,釘死在這城頭上。死,也得給我啃下周狗幾塊骨頭...人在--青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