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環顧四周,每一步都走得很慢。
不是走不動,而是不舍得走快。
他想把眼前這幅景象,看得再仔細一些,刻在腦子里。
突然,他笑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對未來充滿無限希望的笑。
陳縣令看著看著,老眼更濕了。
他當了一輩子官,見過災,見過亂,卻從未見過這樣軍民一心,眾志成城的景象。
這哪里是修堤,這分明是在筑起一座名為希望的長城。
“老丈,您當心腳下。”
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
陳縣令回頭,看到一個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裝滿了攪拌好的泥漿。
少年皮膚黝黑,但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陳縣令認得他,是下游張家村的,叫張二牛,水患中,他家是受災最重的一戶,房子田地都沒了。
“二牛啊。”陳縣令聲音有些沙啞,“累了吧,歇會兒。”
“不累!”張二牛咧嘴一笑,露出兩排大白牙。
“陳爺爺,我一點都不累,渾身都是勁兒!”
他拍了拍胸脯,獨輪車推得更穩了。
“我得趕緊干,多干點。”
“欽差大人說了,只要咱把這大堤修好,就給我們分種子,分農具。”
“等水退了,我就能把咱家的地重新種上。”
“我還得把房子蓋起來,我答應過我爹娘,要讓他們住上青磚大瓦房。”
少年的聲音里,沒有悲傷,只有一股子用不完的勁頭和對未來的憧憬。
陳縣令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是啊,欽差大人。
那個年輕人,仿佛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他不僅帶來了糧食,帶來了軍隊,更帶來了活下去的希望。
陳縣令仰起頭,望向遠處河堤上那個矗立的身影。
此時,謝寧正和蒙山站在一起,俯瞰著整個工地。
就在這時,一名神策軍的斥候,騎著快馬,神色慌張地沖了過來。
“報!”
斥候翻身下馬,單膝跪地。
“啟稟欽差大人,將軍!剛剛從上游運來的一批石料,出了問題!”
蒙山眉頭一擰,刀疤臉更顯猙獰。
“可是數量不對?”
“不是。”
斥候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
“是那石頭不對,先前檢查時才發現,運來的石料一碰就碎!”
“什么?”蒙山勃然大怒。
“他娘的,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拿這種廢料來糊弄老子?老子這就去砍了他!”
修筑大堤,石料是根基。
根基出了問題,那還修個屁!
這簡直是要斷了汴城數十萬百姓的活路!
“蒙將軍,稍安勿躁。”
謝寧的聲音不大,卻讓暴怒的蒙山瞬間冷靜了下來。
他走到那斥候面前。
“帶我去看看。”
很快,謝寧和蒙山就趕到了堆放石料的河灘。
只見一大片剛剛運抵的青石,堆放在那里。
從外表看,這些石頭似乎沒什么問題,大小規整,質地看上去也很堅硬。
蒙山走上前,隨手拿起一塊,兩手一用力。
“咔嚓!”
一聲脆響。
那塊足有磨盤大的青石,竟然在他手中,如同酥餅一般,碎成了好幾塊。
蒙山的臉,瞬間黑得像鍋底。
“混賬!真是混賬東西!”
他將手里的碎石狠狠摔在地上,轉身就要去牽馬。
“欽差大人,您等著,末將這就帶人去上游,把那些天殺的石料販子全給抓回來!”
“有一個算一個,全都砍了腦袋掛在堤上!”
“不必了。”
謝寧卻攔住了他。
謝寧蹲下身,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放在鼻子前聞了聞。
又用手指捻了捻石頭的粉末。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大人,您這是?”蒙山不解地看著他。
“這石頭,不是天然就這么脆的。”
謝寧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語氣平靜。
“是被人用火燒過。”
“用火燒過?”蒙山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怒火更盛。
“您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破壞了石料?”
“沒錯。”
謝寧點了點頭。
“用烈火將石頭燒透,再迅速用冷水澆淋,石頭的內部結構就會被破壞,雖然外表看不出來,但實際上已經變得松脆不堪。”
“這種手段,一般是用在開采礦山上,為了讓堅硬的巖石更容易破碎。”
“可他們,卻用在了給我們筑堤的石料上。”
謝寧的聲音很冷。
蒙山聽得是咬牙切齒,身上的殺氣幾乎要凝成實質。
“好狠毒的心思!”
“這幫狗娘養的,他們這是要我們用這種豆腐渣一樣的石頭去筑堤啊!”
“一旦洪水來了,這堤壩瞬間就會被沖垮,到時候死的百姓,恐怕比這次還要多!”
“大人,不能再等了!”
“這種喪盡天良的畜生,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殺了他們,太便宜了。”
謝寧的目光,望向上游的方向,眼神深邃得可怕。
“我倒是很好奇,是什么人,會跟這汴城數十萬百姓的性命過不去。”
他轉頭看向蒙山。
“派人去,把上游那幾家石料場的主事人,都給我請過來。”
“記住,是請。”
“本官要親自見見他們。”
上游,青石鎮。
這里因盛產質地堅硬的青石而得名,鎮上大大小小的石料場有十幾家。
其中,以王李趙三家的規模最大。
這三家幾乎壟斷了汴城周邊所有的石料生意。
此刻,三家的主事人,正聚集在鎮上最大酒樓迎仙樓的雅間內,推杯換盞,好不快活。
為首的,是王家的家主王富貴。
他生得肥頭大耳,滿面紅光,挺著一個巨大的啤酒肚,眉眼卻是深陷,一看就是常年酒色過度。
“哈哈哈,李兄,趙老弟,來,我再敬二位一杯!”
王富貴端起酒杯,滿臉得意。
“預祝我們三家從此以后財源廣進,日進斗金!”
李家家主李長發是個瘦高個,留著兩撇山羊胡,聞言也是一臉奸笑。
“同喜,同喜啊!”
“還是王兄高明,想出這么一條絕戶計!”
“用火燒石,這法子,虧你想得出來!”
“那欽差小兒就算再神,也只是個文弱書生,哪里懂我們采石場的門道。”
“等他用咱們的寶貝石頭把堤修好了,不出兩年,保準還得塌!”
“到時候,這修堤的生意,不還是得落到我們哥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