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寧看著她眼中的死寂,心中沒來由地一軟。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
女人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憶一個已經很遙遠的名字。
“紅鯉。”
“紅鯉?”謝寧喃喃。
紅鯉,如同在血色池水中掙扎的鯉魚,即便遍體鱗傷,也要奮力躍過那道名為復仇的龍門。
如今,龍門已躍過,卻摔在了干涸的岸上,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和力氣。
謝寧看著她,仿佛看到了一個倔強而又脆弱的靈魂。
“紅鯉……”他再度輕聲念著這個名字,隨即問道:“你是哪里人?”
“齊國,雁門關。”紅鯉的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
雁門關,那是齊國與北方蠻族交戰的最前線,常年戰火紛飛,百姓流離失所。
“我爹娘,都死在了去年的戰亂里。”
紅鯉的眼神飄向遠方,像是在訴說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
“家里只剩下我和我弟弟。我們想往南逃,逃到建安來,聽說這里是天子腳下,是太平盛世。”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可我們還沒到建安,就在路上遇到了人販子。”
“我弟弟……我弟弟為了保護我,被他們打暈帶走了。我拼了命才逃出來,一路打聽,一路尋找,花了整整半年,才在這里找到線索。”
“我混進了丐幫,只想找到我弟弟。可是……可是前些日子,我終于打聽到了。”
她的聲音開始顫抖,那雙死寂的眸子里,終于涌上了一層水霧。
“他們說,我弟弟因為不肯聽話,被打斷了雙腿。后來染了風寒,發著高燒,還要出去乞討。”
“他……他死在了大街上,無人收尸,被拖去亂葬崗喂了野狗。”
“罪魁禍首,就是他!”
紅鯉的手指,顫抖地指向不遠處獨眼龍那具冰冷的尸體。
滔天的恨意,再次從她眼中涌出,但很快,又被更深的絕望所淹沒。
“我殺了他,可我弟弟……再也回不來了。”
她低下頭,肩膀微微聳動,壓抑的嗚咽聲從喉嚨里傳出。
她沒有嚎啕大哭,那無聲的悲傷,卻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更能刺痛人心。
周圍的府兵們,看著這個遍體鱗傷的女人,聽著她悲慘的遭遇,無不動容。
就連張猛這個鐵血漢子,眼圈也有些泛紅。
謝寧沉默了。
他靜靜地等著,等紅鯉的情緒稍微平復了一些。
然后,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清晰而堅定。
“既然這世上已沒有你的親人,那你,有沒有想過,跟隨我?”
此話一出,不僅是紅鯉,就連旁邊的張猛和清風明月,都愣住了。
讓他們意外的,不是謝寧要收留一個可憐人。
而是他話語中的跟隨二字。
這不是簡單的收留,更像是一種……招攬。
招攬一個剛剛手刃了仇人,看似柔弱,實則內心無比堅韌的女人。
紅鯉也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謝寧,眼中充滿了不解和困惑。
“跟隨你?”她沙啞地問,“你是誰?為什么要我跟隨你?”
她不明白,眼前這個貴公子,為何會對她這樣一個無依無靠,滿手血腥的孤女提出這樣的要求。
謝寧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陽光在他的身后,為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我是謝寧。”
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定遠侯府世子。”
定遠侯府世子!
這六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在紅鯉的腦海中炸響!
她當然聽說過定遠侯府,那是整個大齊王朝,軍功最顯赫的家族!
但讓她更加震驚的,是謝寧這個名字。
她的眼睛瞬間瞪大了,那雙原本被絕望和悲傷籠罩的眸子里,第一次,迸發出了一道難以置信的光芒。
“謝寧……你就是那個在皇宮里憑一己之力,大敗齊國所有文人的詩仙?”
她的聲音充滿了不敢置信的意味。
謝寧自己都有些詫異。
他沒想到,自己詩仙的名頭竟然已經傳得這么廣,連一個混跡在最底層的乞丐都知道。
看來,文化的傳播力,在任何時代,都是不容小覷的。
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淡淡一笑,算是默認了。
而這個笑容,在紅鯉眼中,卻成了最確切的答案!
就是他!
那個寫出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的男人!
那個寫出十室九貧,湊得八兩七錢六分五毫四厘,尚且三心二意,一等下流,為天下貧苦之人鳴不平的男人!
這一刻,紅鯉心中的所有迷茫,絕望和悲傷,仿佛都被一道刺破黑暗的光芒瞬間驅散了。
她一直以為,這個世道是黑暗的,掌權者都是高高在上,不顧百姓死活的。
可眼前這個人不一樣!
他有驚世的才華,卻愿意為乞丐出頭;他有顯赫的身份,卻愿意蹲下身,傾聽一個孤女的悲鳴。
這樣的人,值得她追隨!
弟弟已經不在了,家也已經沒了。
她孑然一身,如同漂浮在苦海中的一葉浮萍,隨時都可能被風浪吞沒。
而現在,謝寧的出現,就像是一艘巨大而堅固的方舟,向她伸出了援手。
她還有什么可猶豫的?
“撲通!”
紅鯉想也沒想,用盡最后的力氣,雙膝跪地,朝著謝寧,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她的額頭結結實實地撞在冰冷而骯臟的地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紅鯉,愿追隨世子!”
她的聲音,不再是之前的沙啞和絕望,而是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堅定和決絕。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從今往后,她的命,就是謝寧的。
謝寧看著跪在自己面前的紅鯉,眼中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
他知道,自己撿到寶了。
一個心懷死志的人,是不可怕的。
一個找到了新的生存意義,并且心懷感恩與忠誠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也是……最可靠的。
他伸手,將紅鯉扶了起來。
“起來吧。”他的聲音溫和而有力,“從今往后,你不再是孤身一人。”
他轉頭對張猛說道:“張都尉,這里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