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男人就像老黃牛,話不多,活踏實,但有時候踩你腳面,冷不防的后彈蹄。
周建剛好像就是這個德行,妥妥的中國傳統(tǒng)男人。
說完,他再沒看林秀云一眼,也沒看哇哇大哭的小海,轉(zhuǎn)身就走到墻角那片油污的陰影里,像尊石像般沉默地蹲下,把自己重新封凍起來。
林秀云萬般滋味的摟著抽噎的兒子,周建剛那句話,像塊石頭砸進她翻騰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浪花,是更深的茫然和疲憊。
線是沒斷,可人呢?她看著墻角那堆深藍色的“山”,巨大的成就感被透支殆盡的虛脫感狠狠壓了下去。
十八塊錢…像懸在眼前的一塊肉,香,卻讓她心疲力盡。
她胡亂抹了把臉,哄著小海重新睡下,自己也幾乎是爬著挪到床上。身體一沾床板,骨頭縫里都發(fā)出酸澀的呻吟。
腦子里始終嗡嗡作響,縫紉機的“嗒嗒”聲還在幻聽,和周建剛那句沒頭沒尾的“線沒斷”混在一起,攪得她輾轉(zhuǎn)反側(cè),不得安寧。
天剛蒙蒙亮,林秀云就被生物鐘硬生生拽醒。
眼皮腫得發(fā)燙,渾身骨頭像被拆開重組過,每動一下都疼得鉆心。
她掙扎著爬起來,第一件事就是撲到墻角那堆褲子前。
三十條,疊得整整齊齊,那可是她最得意的成果,也是她往下走的勇氣。。
她一條條仔細檢查褲縫、加固點、工具袋的針腳,還好,除了最早幾條針腳略歪,后面的都算齊整牢固。
她長長舒了口氣,懸著的心落下一半。剩下的,就看街道被服廠那個王主任了。
用冷水狠狠撲了把臉,刺骨的冰涼讓她打了個激靈,精神勉強振作一點。
她找出一個干凈的舊麻袋,小心翼翼地把三十條褲子疊好裝進去。
麻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像裝著一座小山。
她咬咬牙,把麻袋甩上肩頭,壓得她僵硬了好一陣子。
“媽…”小海揉著眼睛坐起來,看著媽媽背上那座“藍山”,小臉上滿是擔憂。
“乖,在家等媽。”林秀云親了親兒子溫熱的臉蛋,聲音沙啞,“媽去…交差。”
她把鑰匙塞進小海手里,又往他懷里塞了個冷窩頭。
扛著沉重的麻袋,林秀云幾乎是挪下樓的。
每一步都踩在酸軟的棉花上。
剛出樓道,就撞見馬蘭花端著痰盂出來倒水。
看見林秀云背上那鼓囊囊的麻袋和她慘白憔悴的臉色,馬蘭花那雙渾濁的眼睛立刻亮了,嘴角撇出一個刻薄的弧度:
“喲!林家嫂子,這是…去交‘大活兒’啦?”
她把“大活兒”兩個字咬得又重又響,像含著塊糖,“嘖嘖,瞧這臉色,熬得不輕吧?也不知道那街道廠的王主任,眼光高不高?可別白費了力氣,最后落個‘次品’哦!”
她拖長了調(diào)子,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
林秀云腳步頓了一下,肩上的麻袋似乎更沉了。
她沒理馬蘭花的陰陽怪氣,只是把腰挺直了些,咬著牙,一步步挪出了家屬院。身
后,馬蘭花嗤笑的聲音像條甩不掉的毒蛇,絲絲地追著。
街道被服廠在城東,離錦繡里有段距離。
林秀云背著麻袋,走得氣喘吁吁,額角的虛汗混著布屑往下淌。
深冬清晨的寒氣像刀子,刮在臉上生疼。麻袋粗糙的邊緣磨著她的脖子,火辣辣的。她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快走,快點到。
終于看到那排低矮的灰磚廠房。
門口掛著塊掉了漆的木牌子:“錦繡街道被服廠”。
林秀云喘著粗氣,把麻袋卸在傳達室門口,感覺半邊身子都麻了。
看門的老頭探出頭,打量著她和那巨大的麻袋:“干啥的?”
“交…交工。”林秀云喘著氣,掏出那張皺巴巴的訂貨單,“李紅梅嫂子介紹的,三十條褲子。”
老頭掃了眼單子,又看看她灰頭土臉的樣子,撇撇嘴,朝里面努努嘴:“庫房,找王主任。”
庫房在后院,又大又暗,堆滿了各種布料和半成品。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粉塵和漿洗布料的味道。
王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工裝,頭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戴著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鏡。她正拿著個本子清點一堆布料,臉色板得像塊鐵尺。
“王主任,”林秀云把麻袋拖到她面前,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我是林秀云,來交那三十條工裝褲。”
王主任抬起眼皮,厚厚的鏡片后射出兩道審視的光,像探照燈一樣把林秀云從頭掃到腳,尤其在她沾滿藍色布屑、磨破出血的手指上停留了幾秒。她沒說話,只是放下本子,走到麻袋前。
“打開。”
林秀云趕緊解開麻袋口,一股新布和漿洗的味道涌出來。她小心翼翼地把褲子一條條拿出來,攤在旁邊一張還算干凈的大木桌上。
王主任拿起第一條褲子。動作很慢,很仔細。她先是把褲子抖開,對著窗戶透進來的光,一寸寸地檢查布面有沒有瑕疵、污漬。
然后,手指用力地搓揉褲襠和膝蓋的雙層加固處,又扯了扯工具袋的縫合線,力道大得林秀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接著,她拿起一把閃著寒光的鐵尺,量褲長、腰圍、腿圍,每一個數(shù)據(jù)都核對訂貨單上的尺寸,分毫不差。
最讓林秀云緊張的是鎖邊。王主任的指甲又長又硬,她直接用指甲尖,順著褲縫鎖邊的線跡,一點點地刮!刮過去!像是在刮林秀云的心!那“噌噌”的聲音,在寂靜的庫房里格外刺耳。
林秀云屏住呼吸,手心全是冷汗。她看著王主任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看著她刮過自己最早縫的那幾條針腳略歪的褲邊,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完了…要被挑刺了…
王主任的指甲停在了第一條褲子后襠的鎖邊線上。那里,針腳確實有點歪斜。
她沒說話,只是抬起頭,厚厚的鏡片后,那審視的目光像冰錐一樣,直直地扎在林秀云臉上。
空氣凝固了。林秀云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幾天幾夜熬出來的心血,仿佛瞬間就要被這目光凍成冰渣。
“這線,”王主任終于開口了,聲音平板無波,像在念報告,“歪了。”
林秀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嗓子發(fā)干,想辯解,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額角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
王主任卻沒再看她,目光又落回褲子上。她的手指,繼續(xù)沿著那條歪斜的線跡刮下去,力道似乎更重了些。
刮到褲腿內(nèi)側(cè),那里是林秀云后期熟練后縫的,針腳細密均勻,像用尺子量過一樣。王主任的指甲刮過,沒發(fā)出半點滯澀的聲音。
她放下第一條褲子,沒說話,拿起第二條。第三條…第四條…
林秀云的心,隨著王主任拿起每一條褲子,都像坐過山車一樣忽上忽下。
看著她檢查那些歪斜的針腳時緊皺的眉頭,看著她刮過后期平整線跡時微微舒展的嘴角。
時間像被拉長了無數(shù)倍,每一秒都是煎熬。
終于,三十條褲子,全部檢查完畢。
王主任摘下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鏡,揉了揉鼻梁。她沒看林秀云,只是拿起訂貨單和一支紅筆,在“交驗結(jié)果”一欄,刷刷地寫下了幾個字。
林秀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乎不敢呼吸。
“合格。”王主任的聲音依舊平板,卻像一道驚雷炸在林秀云耳邊!
合格!她沒聽錯!是合格!
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連日來的疲憊和緊張!林秀云只覺得眼前發(fā)黑,腿一軟,差點沒站穩(wěn)!她死死抓住桌角,才沒讓自己癱倒下去。
眼眶熱得厲害,她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那點濕意涌出來。
王主任把訂貨單推到她面前,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點一點。”她把信封遞過來。
林秀云顫抖著手接過信封。很沉!她打開封口,里面是一疊厚厚的、卷了邊的毛票!一塊的,五毛的,兩毛的…花花綠綠,散發(fā)著油墨和汗?jié)n混合的味道。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手指因為激動而有些哆嗦,就著庫房昏暗的光線,一張一張,仔細地清點起來。
一塊,兩塊,三塊…十五塊六毛…十六塊…十七塊…十八塊!整整十八塊!
她點了一遍,又點一遍!沒錯!是十八塊!加上之前預(yù)付的三塊定金,一共二十一塊!
沉甸甸的毛票,沾滿了她汗?jié)竦氖种福∵@是她熬了九個日夜,用血汗和手指尖磨破的皮換來的!
“謝…謝謝王主任!”林秀云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哽咽,她緊緊攥著那疊厚厚的毛票,像攥著整個家的命脈。
王主任沒回應(yīng)她的感謝,只是重新戴上眼鏡,拿起本子,又去清點她的布料了,仿佛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
只是在她轉(zhuǎn)身時,林秀云似乎瞥見她那板得像鐵尺的臉上,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林秀云把毛票仔細地揣進貼身的衣兜里,那厚厚的一沓緊貼著溫熱的皮膚,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
她重新扎好麻袋口——這麻袋和褲子都歸廠里了。
她腳步虛浮地走出昏暗的庫房,冬日上午清冷的陽光照在臉上,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
肩上的重負卸下了,心里那座沉甸甸的“藍山”也搬走了。
十八塊錢!她真的掙到了!走在回錦繡里的路上,腳步雖然依舊沉重,心卻像要飛起來。
她盤算著:還陳志遠的縫紉機錢,還能剩下一點…給小海買點肉,再…給家里添盞亮點的燈泡?
她甚至開始幻想,當她把剩下的錢拍在周建剛面前時,他那張總是擰著眉頭的臉上,會是什么表情?
剛走到家屬院樓下,就看見陳志遠叼著煙,靠在他那輛嶄新的“永久”自行車上,正跟馬蘭花說著什么。
馬蘭花眉飛色舞,唾沫星子亂飛,手指還朝著她家的方向指指點點。
看見林秀云空著手回來,臉色雖然疲憊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亮光,陳志遠眼睛一亮,掐了煙就迎上來,臉上堆起熱絡(luò)的笑:“喲!秀云妹子!回來啦?怎么樣?王主任那關(guān)過了沒?我就說嘛!你的手藝,沒問題!”
馬蘭花也湊過來,臉上是那種看好戲的假笑:“就是就是,林家嫂子出馬,一個頂倆!那褲子,指定讓王主任挑不出毛病!”
林秀云沒心思應(yīng)付他們的虛情假意,只想快點回家,把那個好消息告訴小海。
她敷衍地點點頭:“過了。陳哥,錢…我湊夠了,下午給你送去。”
陳志遠臉上的笑容更深了,搓著手:“不急不急!妹子辦事,哥放心!”他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壓低聲音,“不過秀云啊,你看你這手藝,放著也是放著。哥最近又聯(lián)系了個大活,給供銷社加工一批勞保手套,量更大,工錢也…”
林秀云心里“咯噔”一下。手套?又是沒日沒夜的趕工?她看著陳志遠那張精明的笑臉,又想起過去九天那煉獄般的日子,一股強烈的抗拒感涌上來。
她打斷他:“陳哥,我先回家看看孩子。”說完,不再理會陳志遠和馬蘭花各異的臉色,低著頭快步上了樓。
推開家門,小海立刻像小炮彈一樣沖過來:“媽!褲子呢?錢呢?”
林秀云一把抱起兒子,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臉上是壓抑不住的喜悅和輕松:“成了!兒子!成了!錢拿到了!”她小心地從懷里掏出那厚厚一疊毛票,在小海眼前晃了晃,“看!媽掙的錢!”
小海看著那花花綠綠的票子,小嘴張得老大,眼睛亮得像星星:“哇!好多錢!媽真厲害!”
林秀云抱著兒子,感受著他小小的、溫熱的身體,聽著他童稚的歡呼,連日來的所有疲憊、委屈、提心吊膽,在這一刻,仿佛都被這沉甸甸的十八塊毛票和兒子的笑容徹底熨平了。
她走到墻角,看著那臺蓋著帆布的縫紉機,第一次覺得那冰冷的金屬光澤,也帶上了一絲暖意。
她走到桌邊,想把錢收好。目光掃過桌面,卻猛地頓住!
桌上,放著周建剛那個舊得掉漆的鋁飯盒。飯盒蓋開著。
里面,不是他平時帶的雜糧饅頭。
是四個雪白的、還冒著微弱熱氣的肉包子!油汪汪的,散發(fā)著誘人的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