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威治天文臺的夜風裹挾著泰晤士河的水汽,冰冷地舔舐著小鑰匙的臉頰。她蜷縮在古老的石柱旁,左手緊攥著那枚滾燙的銅紐扣,右手顫抖著懸在左眼前方,不敢觸碰。眼球深處的幻痛如同活物般蠕動,每一次脈動都伴隨著視野邊緣閃現的詭異光斑——那些光斑并非隨機,而是逐漸形成某種復雜的幾何圖案,如同電路板上精密排列的微型元件。
“埃德加爺爺…“她哽咽著低語,淚水在臉上結成細小的冰晶。萊昂叔叔在她面前汽化的畫面在腦海中反復閃回,每一次都帶來新的刺痛。但比悲痛更強烈的,是一種陌生的、冰冷而清晰的認知——她的左眼正在“蘇醒“,某種被長期封印的機制正在被激活。
她顫抖的手指終于輕輕觸碰左眼瞼。指尖傳來的觸感讓她渾身一顫——眼瞼下方的眼球表面不再是柔軟的弧面,而是布滿了極其細微的、如同納米級電路般的凸起紋路!這些紋路隨著她的觸碰微微發燙,視野中那些閃爍的光斑瞬間重組,在她面前投射出一幅半透明的全息影像:
一間昏暗的閣樓。埃德加佝僂的背影坐在堆滿齒輪和發條裝置的工作臺前,臺燈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花白鬢角的輪廓。老人正在專注地調整一副精致的機械眼鏡,鏡片周圍纏繞著發光的金色細絲,如同活物般緩緩蠕動。
“記住,小星星,“影像中埃德加的聲音帶著錄音特有的輕微失真,卻比任何現實中的聲音都更直接地鉆入小鑰匙的腦海,“當你看到這段影像時,說明我已經不在了,而索恩的收割開始了。“
小鑰匙的呼吸停滯了一瞬。埃德加知道!他預見到了這一切!
工作臺前的埃德加繼續說著,手上的精密螺絲刀沒有片刻停頓:“我花了四十年研究時間局的運作機制,終于發現索恩最大的弱點——他無法理解無序中的秩序,就像計算機無法真正理解詩歌。他的力量建立在絕對的控制和精準的預測上。“
老人突然轉身,仿佛穿透時空直接看向小鑰匙。他的眼睛在昏暗光線中閃爍著不自然的藍光,與小鑰匙此刻左眼的癥狀如出一轍。
“所以我將'鑰匙'藏在了最不可能被系統檢測到的地方——一個孩子的眼睛里。不是物理植入,而是通過量子糾纏態的信息編碼,在你出生時就開始構建這個接收器。“埃德加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它平時處于休眠狀態,只有在你經歷極度的情感沖擊時才會激活,因為情感——尤其是愛與悲痛這種復雜情感產生的量子擾動,是索恩的系統永遠無法完全模擬和預測的變量。“
影像中的閣樓突然震動起來,灰塵從天花板上簌簌落下。埃德加抬頭看了一眼,加快了語速:“時間不多了。聽著,小星星,你的左眼現在連接著一個平行記憶庫——我將自己關于時間局核心機制的所有研究,以及最重要的,關于'時間原點'的坐標,都編碼在了里面。索恩一直在尋找這個坐標,因為只有掌握原點的人,才能真正重置或控制整個時間流。“
震動加劇,閣樓一角開始坍塌。埃德加的身影變得閃爍不定,但他的聲音卻愈發清晰:“激活過程會持續七十二小時,期間你會經歷記憶重組和感官錯位。不要抵抗,讓信息流自然整合。當最終階段完成時——“
一聲巨響打斷了埃德加的話。閣樓的門被暴力破開,刺眼的紅光涌入。影像中的埃德加猛地將機械眼鏡砸向地面,鏡片碎裂的瞬間爆發出一陣強烈的藍光。在影像徹底消散前的最后一幀,小鑰匙看到數個穿著灰風衣的身影沖入閣樓,而埃德加轉身面對他們,嘴角掛著一絲詭異的微笑。
全息影像消失了。小鑰匙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息。左眼的幻痛已經轉變為一種灼燒感,仿佛有人將熔化的金屬注入了她的視覺神經。更可怕的是,她開始“看“到一些不存在于現實中的東西——天文臺的古老磚石上浮現出發光的方程式;夜空中群星的連線形成復雜的拓撲結構;甚至自己的手臂皮膚下,也隱約可見藍色的能量沿著某種未知的路徑流動。
“呃啊——“她抱住頭,蜷縮成一團。大量陌生的知識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涌入意識:時間局的創建歷史、錨點網絡的數學原理、索恩量子核心的運作機制……這些信息并非以有序的方式呈現,而是像千萬個同時播放的廣播頻道,在她的腦內制造著震耳欲聾的雜音。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蜷縮了多久。當第一波信息洪流終于稍稍退去,留下滿目瘡痍的意識沙灘時,一個輕柔的、帶著電子質感的女聲在她的左耳深處響起:
[初級整合完成率37.2%。檢測到宿主生命體征不穩定。建議尋找安全屋進行第二階段適應。]
小鑰匙猛地抬頭,四下張望,卻找不到聲音的來源。那聲音似乎直接來自她的聽覺神經。
“誰…誰在說話?“她嘶啞地問道,喉嚨因之前的哭喊而火辣辣地疼。
[我是記憶庫的初級交互界面,埃德加稱我為'導游']女聲回答,[根據當前環境威脅評估,您有89.3%的概率在接下來的2.7小時內遭遇時間局特工。建議立即轉移。]
小鑰匙艱難地站起身,雙腿因長時間蜷縮而刺痛發麻。她看向四周——天文臺的主建筑在夜色中沉默矗立,遠處的倫敦城燈火依舊,仿佛剛才那場跨越維度的戰斗只是一場噩夢。但掌心那枚銅紐扣殘留的余溫,和左眼中持續翻涌的異樣感,都在殘酷地提醒她現實的重量。
“我該去哪里?“她低聲問,不確定這個自稱“導游“的聲音是否能理解她的問題。
[分析中…]短暫的停頓后,[檢測到最近的安全屋坐標:格林威治公園地下報亭。距離當前位置487米。路徑規劃中…]
小鑰匙的左眼視野突然被一層半透明的藍格覆蓋,網格上浮現出一條發光的路徑,指向天文臺西側的樹林。更詭異的是,當她轉動頭部時,這條路徑會實時調整方向,就像某種增強現實導航系統。
“報亭?“她喃喃自語,記憶閃回凱恩曾經提到的地點,“埃德加的報亭?但它不是已經被…“
[根據記憶庫記錄,報亭物理結構已廢棄,但其量子記憶節點仍在地下室保持激活狀態。]導游解釋道,[該節點由七十七名初始園丁共同構建,能夠屏蔽時間局的常規掃描。]
小鑰匙深吸一口氣,邁出了第一步。左眼的導航系統立即響應,路徑上的光點微微閃爍。她踉蹌地穿過天文臺的草坪,每走一步都感覺大腦在顱腔內晃動,仿佛里面裝滿了不穩定的液體。信息洪流的余波仍在沖擊她的意識,埃德加的記憶碎片與她自己童年的畫面交織在一起,難分彼此。
她看到五歲的自己坐在埃德加膝頭,老人用懷表鏈演示行星軌道的運行;
她看到實驗室里,埃德加將某種發光的液體滴入復雜的儀器,液體中浮現出微縮的星云;
她看到深夜的報亭地下室,一群孩子圍坐在發光的沙盤周圍,每個人的手腕上都戴著由齒輪和導線制成的簡陋手環…
這些記憶是她的,又不完全是。它們帶著第三視角的細節,如同被精心剪輯的紀錄片。最令人不安的是,隨著這些記憶的涌現,她自己的童年回憶開始扭曲、重組——那些她以為只是普通玩具的齒輪和發條裝置,現在回想起來,都帶著明顯的技術痕跡;那些埃德加講給她的“童話故事“,如今看來全是經過偽裝的訓練課程。
“他…從一開始就在準備這一切?“小鑰匙停下腳步,扶著一棵橡樹干嘔起來。不是生理上的惡心,而是一種被徹底工具化的眩暈感。她以為的親情,她珍視的回憶,可能都只是埃德加龐大計劃中的一環?
[情感波動檢測:背叛感/憤怒/困惑。]導游的聲音出奇地平靜,[根據埃德加的備注,這種反應在預料之中。他留下了一段補充說明,要播放嗎?]
小鑰匙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埃德加的聲音突然直接在她腦海中響起,比之前的影像更加清晰和私密,仿佛老人就貼著她的耳畔低語:
“我知道你現在恨我,小星星。你有充分的理由。但請記住,我本可以選擇更簡單的方式——直接編程你的大腦,或者克隆一個沒有自由意志的工具人。我沒有那樣做,因為我需要的不只是一個載體,而是一個能在關鍵時刻做出我無法預測的選擇的繼承人。是的,我設計了你的教育,引導了你的興趣,但那都是為了讓你擁有理解這份遺產的能力。如何使用它,何時使用它,這將完全取決于你的選擇。“
聲音停頓了一下,埃德加的語調變得更加柔和:“你還記得你七歲生日那天嗎?我送了你一個壞掉的音樂盒,你花了整整三個月修復它。當你終于讓那個小芭蕾舞者重新轉動時,你問我為什么一開始不直接給你一個完好的盒子。我說了什么?“
小鑰匙的記憶自動回應了這個提問。她輕聲復述著當年的對話:“'因為最美的音樂不在完美的機械里,而在修復過程中那顆不放棄的心。'“
“正是如此。“腦海中的埃德加似乎笑了,“現在你明白了。這份遺產,這個使命,就是那個壞掉的音樂盒。我本可以修復一切,但那將只是我的答案。而世界需要的,是你即將找到的那個答案。“
聲音消失了。小鑰匙呆立在原地,淚水再次涌出。這次不是因為悲痛,而是因為一種復雜的、幾乎令她窒息的頓悟。埃德加確實操縱了她的成長軌跡,但他同時也給了她真正的選擇權——不是無知者的盲目選擇,而是在完全理解代價后的清醒抉擇。
她擦干眼淚,繼續向報亭方向走去。左眼的導航路徑閃爍著鼓勵的光芒。
格林威治公園在午夜后幾乎空無一人。小鑰匙沿著林間小徑蹣跚前行,避開偶爾出現的巡邏保安。隨著距離報亭越來越近,她的左眼開始捕捉到空氣中微弱的能量紋路——這些紋路如同無形的絲線,從四面八方匯聚到公園東北角那個早已廢棄的破舊報亭。
報亭比她記憶中更加殘破。木質結構嚴重腐朽,窗戶玻璃全部破碎,曾經鮮艷的紅色油漆如今只剩下斑駁的痕跡。門口掛著生銹的鐵鏈和“危險建筑“的警示牌。
[檢測到量子記憶節點的活躍信號。]導游提示道,[入口在報亭地板下,需要激活密碼。]
小鑰匙小心翼翼地跨過警戒鏈,腐朽的木地板在她腳下發出不祥的吱呀聲。報亭內部充斥著霉味和動物糞便的氣息,角落里堆滿了枯葉和垃圾。月光透過破損的屋頂,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密碼是什么?“她低聲問。
[根據埃德加的習慣,密碼應與您的個人經歷相關。建議回憶您與報亭有關的最深刻記憶。]
小鑰匙環顧四周,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她六歲時在這里第一次見到凱恩,那個高大沉默的男人給她買了一根棒棒糖;她八歲生日那天,埃德加在報亭后間教她用齒輪拼出第一個簡易計算機;十歲那年的暴風雨夜,她和另外六個孩子擠在地下室,聽著埃德加講述時間錨點的原理…
她的目光落在柜臺側面一道深深的刻痕上——那是她十一歲時偷偷用折疊刀刻下的,一個歪歪扭扭的星星圖案,下面刻著日期和“EK MK“的字樣。埃德加發現后沒有責備她,只是笑著說:“每個地方都需要屬于自己的印記。“
小鑰匙蹲下身,手指輕輕撫過那道刻痕。刻痕邊緣的木頭突然亮起微弱的藍光,回應著她的觸碰。一個完全由光線構成的數字鍵盤浮現在地板上方。
她毫不猶豫地輸入了刻痕上的日期,加上“EK“和“MK“的字母對應數字。
地板發出一聲輕響,隨即緩緩滑開,露出下方陡峭的金屬樓梯。一股帶著機油和臭氧氣息的冷風從地下涌出,吹亂了小鑰匙的頭發。
[身份驗證通過。歡迎回家,小鑰匙。]導游的聲音罕見地帶上了一絲情感色彩。
小鑰匙深吸一口氣,踏上了向下的階梯。隨著她的下降,頭頂的地板自動閉合,將月光和夜風隔絕在外。黑暗持續了不到一秒,隨即,墻壁上的應急燈逐一亮起,照亮了一條狹窄的、布滿管道的走廊。
走廊盡頭是一扇厚重的金屬門,門上沒有任何把手或鎖孔,只有一個由七個同心圓組成的復雜圖案。小鑰匙的左眼自動對焦在這個圖案上,視野中立刻浮現出一系列旋轉的數學符號和方程式。
[需要七位初始園丁的生物識別。]導游解釋道,[但根據緊急協議,埃德加的權限可以臨時覆蓋。請將左手按在中心圓上。]
小鑰匙照做了。金屬門立刻對她的手掌溫度、壓力模式和皮下能量特征做出反應。七個同心圓依次亮起藍光,最外圈的光最弱,最內圈的最強,如同漣漪的反向流動。隨著最后一圈光芒達到頂峰,門內傳來一系列機械裝置運轉的聲響,厚重的門板緩緩向內滑開。
撲面而來的是陳舊的空氣和閃爍的藍光。小鑰匙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景象——
一個約五十平方米的圓形地下室,墻壁上覆蓋著復雜的機械裝置和發光的電路板。房間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由七塊弧形控制臺圍成的操作區,每塊控制臺上方都懸浮著一個全息投影,顯示著不同的數據流和圖像。天花板上垂下數十條電纜,連接著地面中央一個透明圓柱形容器,容器內漂浮著某種發光的藍色霧狀物質。
但最令小鑰匙震驚的,是站在控制臺前的那個身影——一個穿著沾滿油污的工裝褲、頭發花白、背對著她的佝僂老人。
“埃德加…爺爺?“她的聲音顫抖得幾乎無法辨認。
身影緩緩轉身。不是埃德加,而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左眼戴著機械眼罩,露出的右眼布滿血絲,臉上帶著疲憊而警惕的表情。
“不,孩子。“男人的聲音沙啞低沉,“我是馬庫斯。埃德加的…繼任者。我們一直在等你。“
小鑰匙后退一步,本能地擺出防御姿態。左眼的視覺增強系統立即啟動,將男人的輪廓標記為黃色——潛在威脅,但非敵對。
“別緊張。“馬庫斯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武器,“我知道你現在很混亂,但時間不多了。收割已經摧毀了六個主要錨點,蒲公英網絡是唯一還在抵抗的陣地。“
他側身讓出視線,指向中央的透明容器:“我們需要你的左眼來完成最后的程序。埃德加把它稱為'午夜鐘聲'。“
小鑰匙警惕地看向容器。藍霧中懸浮著數百個微小的晶體顆粒,它們排列成一個緩慢旋轉的球體,如同微縮的星系。當她的左眼聚焦在這個結構上時,一段新的信息突然從記憶庫中解鎖——
這不是武器,也不是簡單的程序。這是埃德加用畢生精力構建的“時間免疫種籽“,一種能夠在索恩收割后的時間荒漠中存活、并重新生長出全新時間線的量子生命形態!
“它需要什么?“小鑰匙問道,聲音比自己預想的更加冷靜。
馬庫斯的表情變得復雜:“一個載體。一個能夠在時間風暴中保持完整的容器。“他指了指她的左眼,“埃德加設計的量子接收器不僅是記憶庫,還是唯一能夠安全承載這些種籽的結構。但激活過程會…改變你。“
“多徹底的改變?“小鑰匙直視馬庫斯的眼睛。
這次回答的不是馬庫斯,而是導游的聲音直接在她腦海中響起:
[根據模擬預測,完全整合后,您的左腦將與記憶庫永久融合,形成半量子態意識。這意味著您將同時存在于多個時間點,但也會逐漸失去作為人類的某些線性體驗。埃德加估計完全轉化需要7至10年。]
小鑰匙的呼吸停滯了一瞬。她看向自己顫抖的雙手——這雙還能感受溫度、觸碰疼痛的手;又想起萊昂叔叔汽化前的眼神,凱恩在東京廢墟中的犧牲,以及那些正在被索恩收割的、遍布各個時間線的同伴們。
“需要我怎么做?“她抬起頭,左眼的藍光在昏暗的地下室中格外明亮。
馬庫斯的表情既像是釋然,又像是哀傷。他走向控制臺,按下幾個按鈕。透明容器中的藍色霧氣開始加速旋轉,晶體顆粒發出越來越強的光芒。
“站在容器前,讓種籽識別你的量子特征。剩下的…“他頓了頓,“你的導游會引導你。“
小鑰匙緩步走向發光的容器。隨著靠近,她的左眼開始與容器中的能量場產生共鳴,一種奇異的溫暖感從眼球擴散到整個頭部。記憶庫中的信息流突然變得有序起來,如同拼圖找到了正確的位置。
她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昏暗的地下室,這個埃德加和最初的園丁們策劃抵抗的地方。然后,她閉上右眼,僅用那只正在蛻變、承載著遺產的左眼,凝視著容器中旋轉的藍色星河。
“我準備好了。“小鑰匙說。
容器轟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