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初曉時分,皇宮的大門被人從內(nèi)緩緩?fù)崎_,發(fā)出沉重的吱呀聲。
宋時惜被人護送著從里面出來,眉間凝著些許煩悶之色。
宮門外,一輛玄色馬車靜靜地停駐在門口。
車轅前立著的男子身著墨色錦袍,暗銀云紋在日光下隱隱流轉(zhuǎn),松姿鶴骨,豐神俊朗,頗有清風(fēng)明月的疏朗之感。
瞧見宋時惜后,男子眼底的凝重豁然散去,他很快迎了上去,張開雙臂,一把將她擁入懷中。
宋時惜將頭埋在他的臂彎中,心頭的煩意竟也在瞬間消散殆盡。
二人什么話都沒說,只是彼此相擁,便已勝過千言萬語。
良久,宋時惜才抬頭看向眼前的男人,見他望向自己的眼中滿是擔(dān)憂,恍惚間,她回憶起五年前與趙衡和離的時候。
那時她拿著和離書,身心俱殘的從府中出來,一場大雨幾乎剿滅了她所有活下去的希望。
就在她撐不下去,即將昏厥之際,忽然看見遠處一個熟悉的聲音朝她奔來。
趙之衍一把將她擁入懷中,那時他的眼神,正如此刻一般。
“惜兒,有沒有受傷?趙衡有沒有傷害你?”
趙之衍的話將宋時惜從回憶中拉了回來,她搖了搖頭,沖他露出一抹莞笑。
“我沒事,阿衍,先回府吧,路上我再同你細說?!?/p>
說罷,宋時惜握住他的手,像是給了趙之衍一顆定心丸。
然而趙之衍的目光卻忽然一怔,宋時惜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這才明白他應(yīng)該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脖頸處,有一些不該存在的痕跡。
宋時惜正要開口解釋,趙之衍卻已經(jīng)收回了視線,臉上半分責(zé)怪也沒有,只是溫聲對她說道:“我們先回府,有什么話路上再說?!?/p>
說罷,他攙扶著宋時惜來到馬車前,一手托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扶著她的腰際。
待她安然地踏入車廂后,趙之衍才俯身跟著進去。
回去的路上,宋時惜并沒有立刻跟趙之衍解釋,只是朝他伸出一只手去。
趙之衍立刻會意,將隨身帶著的小鏡子遞了過去。
宋時惜用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脖子,又將衣領(lǐng)往下扯了扯,發(fā)現(xiàn)不僅是肩頭,就連鎖骨處也有同樣的紅痕。
趙之衍一怔,眉頭也漸漸鎖緊。
他凝視著宋時惜身上的痕跡,指節(jié)緩緩收緊,聲音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趙衡對你做了什么?”
他聲音里裹挾著濃厚的怒意,但宋時惜知道,他這話沒有半分怪罪自己的意思。
宋時惜正欲開口寬慰他,卻見趙之衍忽然叫停車夫,提著劍便準(zhǔn)備出去。
宋時惜一怔,旋即反應(yīng)過來,立馬傾身拉住他。
“阿衍!不要沖動,我和他之間什么都沒發(fā)生,他就是故意讓你看到這些的!”
趙衡如今已是九五之尊,趙之衍若是當(dāng)真這樣提刀進去尋他麻煩,縱是太后求情,只怕也很難保住他。
“阿衍,我沒什么事,你千萬不要上了他的當(dāng)?!?/p>
劍柄在趙之衍掌中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嗡鳴,他眼底翻涌著滔天怒意:“我就是氣他竟然一次又一次毫無忌憚的傷害你!”
話音未盡,原本還在氣頭上的趙之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蹙眉轉(zhuǎn)過身去,見宋時惜的衣領(lǐng)還散著,連忙放下手中長劍,傾身而去,為她攏緊散開的衣襟,慍目中又多了幾分心疼。
“都是我不好,我就不該放任你一個人去宮里。昨日我見你遲遲不出來,本想帶著太后的信物進宮,沒想到趙衡一早下了旨意,無論我如何跟侍衛(wèi)證明自己的身份,他們都不肯放我進宮?!?/p>
宋時惜握著他的手,聲音沉穩(wěn)卻有力量:“他既然有心挑撥你我之間的關(guān)系,自然是做好了萬全的準(zhǔn)備。但只要你信我,縱是他有千般算計,也都是不起作用的?!?/p>
“只是,這京城我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p>
“趙衡已經(jīng)知道昱兒的身世了,這次他召我們回京的目的,只怕并非太后想見你?!?/p>
聞言,趙之衍也終于從慍怒中回過神來。
沉思片刻后,他疑聲問道:“你是說,他想要奪走昱兒?”
宋時惜點點頭,神色逐漸凝重。
當(dāng)年趙衡帶走硯棠的時候,并不知道她腹中其實還有一個孩子沒生出來,好在趙之衍及時出現(xiàn)帶走了她,這才又在趙衡不知情的情況下,平安產(chǎn)下了另一個孩子。
在那之后,趙之衍便迅速帶著她和孩子前往封地,此后一年的時間里,他們二人為了防止趙衡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甚至沒有讓孩子在人前露過一次面。
孩子剛滿一歲時,他們二人便帶著孩子打著游山玩水的幌子在江南待了整整四年,重新回到封地時,也一直對外說孩子是他們剛離開時生下來的,如今不過四歲。
宋時惜一直以為他們瞞得天衣無縫,卻沒想到還是讓趙衡發(fā)現(xiàn)了這個精心編制了五年的秘密。
眼下最要緊的,是要帶著兒子盡快離開京城,畢竟如今的趙衡已是萬人之上的帝王,京城更是他權(quán)利最盛之地,他若真想做什么事,只怕他們夫妻二人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可若是他們能帶著兒子盡早回到封地,山高皇帝遠的,趙衡又是剛登基,估計一時半會也顧不上和他們搶奪兒子,那他們就還有從長計議的機會。
“郡公、郡公夫人留步!”
外頭傳來一陣尖細的聲音,將沉思中的宋時惜瞬間拉回現(xiàn)實。
車內(nèi),二人對視片刻后,趙之衍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出言道:“你坐著,我出去看看?!?/p>
說罷,趙之衍已然起身拉起車簾,離開了馬車廂。
宋時惜隨即掀開車窗簾,探出頭朝前看去。
攔車的不過四五個人,看穿著打扮都是宮里的宦官。宋時惜的目光很快落在為首那人身上,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忖度起來:
原來是太后身邊的貼身宦官,難怪這聲音她聽著如此耳熟。
“奴才李敬海見過郡公?!?/p>
為首那人恭恭敬敬地朝趙之衍行了一禮,臉上帶著和善的笑。
“郡公和夫人走得也太急了些!太后命奴才出來傳召二位入宮覲見,這奴才前腳剛出宮門,后腳您二位的馬車就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p>
趙之衍低著頭,從背影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但宋時惜也不難猜到他此刻必定在沉思斟酌。
他與太后雖無血緣,但畢竟也是太后從小撫養(yǎng)長大的,二十年的母子之情,又豈會是說沒就沒的。
一邊是從小疼愛他卻多年未見的養(yǎng)母,另一邊又是自己和兒子的安?!?/p>
宋時惜于是放下車窗簾,起身掀開簾子,緩步下了馬車。
她走到趙之衍身邊,待面前的李敬海向她行完禮,宋時惜才溫聲笑道:“是我與郡公考慮不周了,公公先回宮向太后復(fù)命,我二人稍后便到?!?/p>
李敬海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意,微微含頸道:“那奴才就先行離開了。”
說罷,李敬海便帶著其余的幾個宦官繞車離去。
趙之衍回頭看向宋時惜,眉間深蹙,片刻,嘆說:“你才從那龍?zhí)痘⒀ɡ锍鰜?,如今又去……況且昱兒已經(jīng)在府里頭等了一夜了,不想要先回去看看他?”
“有你陪著我進宮,還擔(dān)心趙衡再使什么壞心眼嗎?”宋時惜伸手撫平他眉心的褶皺,溫聲細語道:“至于昱兒的事情,他從前陪我們云游江南,也不是個膽小的孩子,況且府里還有下人照顧,至于我們方才說的事情……“
宋時惜頓了頓,靠近趙之衍,附耳低語道:“昨夜趙衡說,要我在宗室面前親口承認昱兒是他的孩子。我想他既然非要讓我做這件事,想必是因為自己剛登基不久,根基未穩(wěn),在朝中的話語權(quán)還不足,所以我想,他應(yīng)該也不敢做出強奪孩子這種事情?!?/p>
話雖這么說,但其實宋時惜自己心里也沒底。
縱使她與趙衡曾是夫妻,可不知為何,宋時惜卻覺得自己從未看懂過這個人。
曾經(jīng)她以為趙衡不會做的事情,事實上趙衡后來都做過。
所以昱兒的事情,她到底只是說出來寬慰趙之衍罷了。
她知道趙之衍是個孝順的人,縱使他這些年從未提起過太后與先帝,但宋時惜知道,他心里其實一直記掛著他們。
先帝去世時,趙之衍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一天一夜,滴水未進。
他那時如何不想回京去見先帝的最后一面呢,他只是擔(dān)心他走了,自己和昱兒會有不妥。
此次回京,雖說是皇命難違,不得已才回來的,但宋時惜也能感覺到他心里那份對太后的思念之情。
見趙之衍還是有些斟酌,宋時惜便直接對車夫說道:“你先回去吧,這兒離皇宮也不算遠,我和郡公步行過去就行?!?/p>
趙之衍聞言,這才回過神來,看向宋時惜,重新松緩神色,溫言:
“不過是敘敘舊,個把時辰也就出來了,何必要讓車夫先一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