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十三年的冬,來的比往年早。
魏府的銅陵在卯時三刻突然炸響,不是節慶時的清脆,是被人用刀鞘砸出來的鈍響,一下下撞在魏珩的耳膜上。他蹲在西跨院的假山后,手里捏著半截麥芽糖--這是昨天陳先生偷偷塞給他的,糖渣子早被體溫捂化了,粘在掌心像塊琥珀。
五歲的孩子還不懂“抄家”二字的分量,只看見穿皂衣的兵丁像潮水似的涌進來,手里的刀在晨光里閃著冷光。管家劉叔想攔,被一腳踹在胸口,白胡子上沾著血沫子,癱在地上直哼哼。新做的棉袍撕開了道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
魏珩縮在假山的石縫里,把麥芽糖往懷里塞了塞。他是庶出,生母是三年前被老爺從鄉下搶來的農戶是女兒,生下他沒有半年就染了風寒去世了。府里的人背地里叫他“庶子”,主母見他也皺眉頭。只有陳先生不一樣,那個總穿著發白的月白長衫,手拿水墨折扇,在教完嫡兄功課后來找他,用沾了墨的手指刮他鼻子,說“珩少爺的眼睛,真是像極了夫人”
“搜!一個活口都別漏!”
粗糲的吼聲穿透回廊,魏珩被一直大手從石縫里薅了出來。抓他的兵丁滿臉胡茬,身上的甲胃帶著冰渣刺骨,勒的他脖子生疼。他踢騰著腿,看見嫡兄被按在青石板上,后腦勺磕在臺階角,發出咚的悶響;看見主母頭上的赤金點翠釵滾落在泥里,被一腳踩扁;還看見陳先生--
眼中瞥見陳先生拄著斷腿,竟不知何時挪到了門口。
兵卒正拔刀要往賬房先生身上砍,陳先生突然開口,聲音雖啞卻帶著股不容錯辨的勁:“住手!”他喘了口氣,斷腿在地上拖出淺痕,“朗朗乾坤,你們身為朝廷兵卒,怎能這般草菅人命?”
那兵卒回頭,臉上橫肉抖了抖:“老東西活膩了?老子們正是奉了朝廷號令行事!”
“朝廷律法旨在安邦定國,不是讓你們濫殺無辜的,”陳先生脊背挺得筆直,“魏家縱有過錯,也該交由官府按律查辦,何至于趕盡殺絕?古人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你今日手上沾了無辜血,就不怕將來遭報應嗎?”
“報應?”兵卒嗤笑一聲,刀鋒在燭光下閃著冷光,“朝廷律法就是道理!魏家得罪了仙師,沖撞了官威,便是自掘墳墓,留一個活口都是后患!”
“朝廷律法也講‘法理不外乎人情’,”陳先生咳了兩聲,聲音發顫卻字字清晰,“你們是朝廷的兵,當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怎能縱容自己為虎作倀?‘多行不義必自斃’,你今日這般行事,遲早會被這血債壓垮!”
“少跟老子掉書袋!”兵卒不耐煩地踹翻旁邊的供桌,瓜果供品滾了一地,“朝廷有令,魏家黨羽格殺勿論!仙師點頭的事,輪得到你個瘸子置喙?道理?老子這身兵服就是道理!”他揮刀指向散在地上的主母,“看見沒?得罪了朝廷,神仙也救不了!”
陳先生猛地往前沖了半步,斷腿一軟差點栽倒,卻仍梗著脖子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我都是爹娘生養的凡人,拿著朝廷的餉銀,卻做著傷天害理的事,就不怕落個千古罵名?”
“罵名?老子能活到明天再說!”兵卒刀尖抵住陳先生的胸口,“再擋路,先把你這瘸腿剁下來喂狗!”
陳先生被兩個兵丁架著過來。他平日里總挺直的脊梁,彎的像張弓,左腿一個詭異的角度向外撇,平日里捻著胡須的手,斯刻絲絲攥著本《論語》
“大人,這是府里的教書先生,陳默?!?領頭的校尉翻著名冊,筆尖在“陳默”二字上頓了頓,“老家主當年請的西席,沒入奴籍?!?/p>
“打斷腿,扔出去?!?校尉的聲音沒帶一絲溫度,“魏家余孽,一個不留。”
悶響傳來時,魏珩正好對上陳先生的眼睛。老先生沒喊疼,只是望著他,瞳孔里映著兵丁揚起的鐵棍,像兩潭結了冰的湖。然后,他看見陳先生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別怕。
“那小的呢?” 有兵丁注意到被拎著的魏珩。
校尉瞥了他一眼,又掃過名冊上“庶子,魏珩,生母李氏(亡)”的字樣,嘴角撇出點嘲諷:“村婦生的,算不得正經家眷。扔出去,讓野狗啃了也干凈?!?/p>
手一松,魏珩重重摔在街面上。青石板的寒意順著單衣往骨頭里鉆,他趴在地上,鼻尖蹭到塊已經發黑的血漬,腥氣混著雪粒子的冷,直沖腦門。
周圍突然安靜了一瞬,然后爆發出震耳的喧嘩。
魏府外早就圍滿了人,此刻都往前涌著,像看耍把戲的。魏珩的視野里全是晃動的腳,粗布鞋沾著泥,棉靴繡著補丁,還有光腳的孩童,腳趾凍得通紅。有人往他身上啐唾沫,帶著溫熱的黏膩;有人撿起路邊的小石子砸他,石子落在背上,不疼,卻像冰錐似的扎心。
“看啊,是魏屠戶的種!” 一個瘸腿的老漢拄著拐杖往前湊,他的右腿不自然地短了一截——魏珩記得,去年老漢因為交不起租子,被老爺讓人打斷了腿。
“當年他爹搶我閨女時,怎么沒想過有今天?” 個穿藍布衫的婦人抹著眼淚,聲音卻帶著解氣的尖刻。
“野種!活該!” 有個和魏瑾差不多大的孩子撿起塊碎瓦片,狠狠砸在魏珩耳邊的地上,瓦片崩裂的碎片濺到他臉上,劃出道血痕。
更多的瓦片、石子、爛菜葉落下來,像一場冰冷的雨。魏珩縮成一團,把臉埋在臂彎里,掌心的麥芽糖早被冷汗泡化了,和著臉上的血,黏糊糊地糊了一臉。
就在這時,一只枯瘦的手按在了他背上。
陳先生不知何時挪到了他身邊。他的兩條腿都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顯然另一條腿也被打斷了,正用胳膊肘撐著地面,一寸寸往前挪,身后拖出兩道并行的血痕,在雪地里像兩條凝固的蛇。他的長衫下擺被血浸透,凍成了硬邦邦的殼,每動一下,布料摩擦傷口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起來?!?陳先生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勁。他的手在抖,指尖的裂口沾著草屑和血污,卻牢牢按住魏珩的后頸,“跟我走?!?/p>
魏珩被他半拖半拽地站起來,才發現自己的膝蓋磕破了,一沾地就鉆心地疼。陳先生的斷腿在地上碾過積雪,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某種東西正在一寸寸碎裂。他們走過圍觀的人群,那些腳紛紛往兩邊讓,不是因為敬畏,是怕沾到他們身上的血。
魏珩回頭望了一眼。魏府的朱漆大門已經被劈開,兵丁正把一箱箱的財物往外搬,嫡兄的哭喊聲突然戛然而止,接著是刀斧落下的悶響。他的目光撞進陳先生的后背——那片月白色的長衫上,血漬正順著布紋蔓延,像一幅正在暈開的水墨畫。
風卷著雪沫子撲在臉上,魏珩突然想起陳先生教他寫的第一個字。那時老先生握著他的手,在宣紙上寫“人”,說“一撇一捺,要站得直”??涩F在,他和陳先生,都像被狂風摧折的蘆葦,連站直的力氣都沒有。
街面上的血,很快被新落下的雪蓋住了——
半個時辰前,魏家大門被撞開的剎那,魏家主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他面前。那時雪剛沾地就化,魏家主的錦靴踩在水里,濺起的泥點糊了半幅袍角。
“陳先生!”魏掌柜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瀕死的顫,“我那庶子……魏珩,他沒入家眷名冊,兵卒未必認得!”他死死攥著陳先生的手腕,指節掐進對方枯瘦的皮肉里,“若、若他能混過去,能活下來……求您……求您看在往日情分上,尋他,教他……不必識多少字,不必成什么材,哪怕……哪怕只是活著,就好?!?/p>
陳先生當時正站在廊下,檐角的冰棱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幾截。他看著魏掌柜眼里的光一點點滅下去,像被雪澆熄的燭火,忽然想起十年前,這人也是這樣攥著他的手腕,把他從牢門里拽出來,說“陳兄,活著總有指望”。
“你早就猜到會有這一天了吧”陳先生緩緩扶起魏家主。
“我知道?!标愊壬穆曇舯伙L刮得很輕,卻字字都落進魏掌柜耳里,“你放心?!?/p>
魏掌柜猛地松了手,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轉身時踉蹌了一下,背影很快被涌進來的兵卒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