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心 第十五章 云深遮故影

黑風(fēng)嶺的硝煙剛散，血腥味混著草木灰在風(fēng)里打著旋。魏珩扶著石壁站起身，看了眼躺倒在地的匪兵尸身，又望向不遠(yuǎn)處**的同伴，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松了半分——危機該是過去了。他正抬腳想上前攙扶王磊，手腕剛要搭上對方肩膀，一道身影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在鏢隊眾人與匪兵尸堆之間。

是個白發(fā)老者，青袍在風(fēng)里紋絲不動，負(fù)手而立的姿態(tài)像生了根的山松。魏珩瞳孔驟縮，剛從血戰(zhàn)里拔出來的鐵劍“噌”地出鞘半寸，心頭警鈴大作：黑風(fēng)嶺的匪兵還有后招？這是壓箱底的增援？

他腳尖碾地就要沖上去，老者卻連眼神都沒往他這邊偏，只隨意抬了抬右手。

剎那間，一股無形的威壓像天幕塌了一角，“轟”地砸在魏珩身上。他膝蓋一軟，鐵劍脫手插進(jìn)泥土，整個人“噗通”跪倒在地，胸口像被巨石碾過，肺里的空氣全被擠了出去。額頭死死抵著地面的碎石，別說抬頭看對方模樣，連指尖都動彈不得，只有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額角青筋暴起。

周圍的鏢隊傷員更是倒抽冷氣，剛要掙扎著起身的王正又重重摔回地上，連**都發(fā)不出來。

老者這才緩緩側(cè)目，目光掃過趴在地上的魏珩，聲音平淡得像在說天氣：“黑風(fēng)嶺這一戰(zhàn)，你那‘守’字劍意，野是野了點，倒有幾分意思。”

黑風(fēng)嶺的硝煙還沒散盡，魏珩被那股無形威壓按在地上的瞬間，王磊掙扎著從半昏中驚醒。他本就中了毒箭，此刻臉色慘白如紙，卻硬是撐著坐起身，看清老者的氣派和魏珩的慘狀，渾濁的眼睛里瞬間燃起焦灼。

“前輩！”王磊咬著牙想站，卻疼得悶哼一聲，干脆直接朝老者跪了下去，膝蓋砸在碎石上發(fā)出悶響，“犬徒無知，若有冒犯還請恕罪！他剛從血戰(zhàn)里活下來，身上煞氣重了些，絕非有意沖撞……”他說著，額頭幾乎要觸到地面，常年走鏢練出的硬朗脊梁，此刻彎得像張拉滿的弓——在他眼里，魏珩早已是半個兒子，哪能眼睜睜看他栽在不明強者手里。

不遠(yuǎn)處的王芷若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剛包扎好的布條還攥在手里，見魏珩被壓得連頭都抬不起，眼淚“唰”地就掉了下來。“小珩！”她驚呼著想去扶，卻被那股威壓邊緣掃到，踉蹌著摔在地上，只能趴在那兒哽咽，“前輩，求您別傷他……他是為了護(hù)我們才這樣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卻硬是咬著唇不肯放聲大哭，倒有幾分王磊骨子里的韌勁。

小石頭躲在王芷若身后，攥著那把木劍的手都在抖，卻死死盯著老者，眼里又怕又怒，像只發(fā)怒的小獸。張叔拖著斷腿挪到王磊身邊，剛想開口，就被老者一個眼神制止。

老者的目光從跪著的王磊身上移開，落到抽泣的王芷若身上，最后又落回魏珩身上。魏珩此刻正死死攥著拳頭，指節(jié)泛白，即使被壓得胸腔劇痛，喉間也沒發(fā)出半點求饒的聲音，只有額角的血混著汗水滴在地上。

老者忽然收回了威壓。

魏珩猛地咳出一口濁氣，踉蹌著撐起身子，第一反應(yīng)不是揉胸口，而是看向王磊和王芷若：“師父，芷若，你們沒事吧？”

王磊剛要再說什么，卻被老者抬手打斷。他望著魏珩，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骨頭倒是硬。”威壓散去的瞬間，魏珩猛地?fù)纹鹕碜樱瑒傄_口，就被老者抬手止住。

白發(fā)老者負(fù)手而立，目光掃過地上的匪兵尸身，又落回魏珩身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里：“我乃青云宗內(nèi)門長老，李慕然。”

“青云宗？”王磊瞳孔一縮，鏢隊里有人倒抽冷氣——那可是傳說中隱于深山的修行宗門，尋常人連山門在哪都摸不到。

李慕然沒理會眾人的震驚，繼續(xù)道：“黑風(fēng)嶺這些匪兵，背后是玄字堂。你們殺了他們的分舵主，這事不算完。”

他頓了頓，看向魏珩：“玄字堂不止江湖勢力，背后連著修行界的陰私，手段陰狠遠(yuǎn)超你們想象。今日你們能僥幸脫身，是因為他們沒動真格。等他們回過神，別說鏢隊，就是你們藏到天涯海角，也會被一點點磨死。”

魏珩攥緊拳頭：“我殺的人，我自己扛。”

“你扛不住。”李慕然淡淡道，“他們能驅(qū)使修士，能布下殺陣，你那點野路子劍意，在真正的修行者面前，撐不過一招。”

他話鋒一轉(zhuǎn)：“我觀你悟性尚可，性子也對路。青云宗正在納新，你若隨我回去，可入外門修行，做個普通弟子。有宗門庇護(hù)，玄字堂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動你分毫。”

魏珩愣住，王芷若也抬起頭，眼里帶著驚訝。

“至于他們，”李慕然的目光掃過王磊和鏢隊眾人，“你入了宗門，他們便是你在意的人。只要你安分修行，宗門的臉面，暫時能護(hù)他們周全。”

王磊猛地抬頭：“前輩此言當(dāng)真？”

“我李慕然還不至于騙幾個凡人。”老者語氣平淡，“但話要說在前頭，你若不去，三日之內(nèi)，玄字堂的追殺就會到。到時候，別說護(hù)著他們，你自己能不能活，都是未知數(shù)。”

魏珩看向王磊滲血的傷口，看向王芷若緊抿的嘴唇，看向鏢隊里一張張驚魂未定的臉。黑風(fēng)嶺的血戰(zhàn)猶在眼前，玄字堂的狠辣他親身領(lǐng)教過——老者的話，絕非危言聳聽。

他想起陳先生臨終前說的“江湖之外有天地”，想起剛才那股碾壓性的威壓，想起自己握著鐵劍卻護(hù)不住身邊人的無力。

“我去。”魏珩開口，聲音有些啞，卻異常堅定，“我隨前輩去青云宗。”

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身后這些人能有安穩(wěn)日子。他得變強，強到足以真正護(hù)住他們，強到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哪怕這條路，要踏入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李慕然看著他眼里的決絕，眼底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頷首：“明智之選。收拾一下，半個時辰后動身。”

魏珩往臨河鎮(zhèn)沖，后背的傷口像被撕開一樣疼，血順著脊背往下淌，把粗布衣衫浸得黏糊糊的。他咬著牙，每一步都透著踉蹌，可心里比傷口更急——那位前輩給的時間眼看就沒多少了，有些事再不說，怕是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拐過街角，就看見那扇熟悉的木門，門沒關(guān)嚴(yán)，露出道細(xì)縫。他推開門時，院里的老母雞驚得撲騰著躲開，屋檐下曬著的草藥味混著煙火氣撲面而來，讓他眼眶莫名一熱。

“珩哥？”里屋傳來怯生生的聲音，隨后門簾被掀開，一個瘦小的身影站在那里，手里還攥著半根沒納完的鞋底，看見他滿身是血的樣子，手里的東西“啪”地掉在地上。

魏珩靠在門框上，喘得說不出話，只能看著她。這院子他來了無數(shù)次，她總在灶臺邊忙碌，或是坐在廊下做針線，見了他就會笑，眼睛彎成月牙，遞上一碗熱湯或是剛烤好的紅薯。他總覺得日子就該這樣慢悠悠過下去，卻沒料到會有這么一天，他連好好說句話的時間都快沒了。

她跑過來，想扶他又不敢碰，手在半空抖著，眼圈紅得像要滴血：“你……你這是咋了？”

魏珩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血沫子涌上喉嚨，又被他強咽下去。他想說“以后別總吃冷飯”，想說“院里的柴夠燒到下個月”，想說“要是有人來搗亂，就去鏢局找王大叔”，可話堵在喉嚨里，只化作一句沙啞的：“我要走了。”

她猛地抬頭，眼淚“唰”地掉下來，卻死死咬著嘴唇，半晌才擠出一句：“啥時候……回來？”

魏珩看著她攥緊的衣角，那上面還沾著點面粉，是早上蒸饅頭時蹭的。他答不上來，只能從懷里摸出個用布包著的東西塞給她——是他前幾日在市集上挑的木梳，梳齒打磨得光溜溜的。

“照顧好自己。”他轉(zhuǎn)身就往外走，不敢回頭。身后傳來壓抑的哭聲，混著風(fēng)里草藥的味道，像根針，一下下扎在心上。

時間真的不多了。

沖出巷口，就見王芷若帶著幾個輕傷的鏢師往鏢局死命的趕，擔(dān)架上的人疼得哼出聲，血把鋪著的粗布浸得發(fā)黑。

王芷若看見他滿身是血的樣子，眼神沉了沉，沒問他以后要怎么辦，只把手里攥著的傷藥往他懷里塞：“師父和正哥剛出鎮(zhèn)，鏢車走得慢，你要是現(xiàn)在追，或許還能趕上說句話。”

魏珩猛地抬頭，眼里的驚惶藏不住——沒想到她竟猜出了他這點心思。

“他們走前沒說別的，就說讓你別學(xué)他們死扛。”王芷若的聲音低下去，指尖還沾著沒擦凈的血，“可你也知道，那倆混賬父子，這輩子就認(rèn)‘護(hù)鏢’兩個字。”她頓了頓，往鎮(zhèn)外瞥了眼，“去吧，我在這兒照看傷員，你……快去快回。”

魏珩攥緊了懷里的傷藥，后背的傷口像被火燎著，可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往鎮(zhèn)外挪。他知道時間不多了，那位前輩的話還在耳邊，可王磊和王正拖著殘軀趕鏢的背影，總在眼前晃——那是他看過無數(shù)次的樣子，是鏢局的根，也是他心里最沉的牽掛。

魏珩望著鎮(zhèn)外那條蜿蜒的山道，盡頭隱在灰蒙蒙的霧氣里，什么也看不見。

他知道，這是見不著了。

黑風(fēng)嶺離鎮(zhèn)子十里山路，王磊和王正帶著鏢車走了快半個時辰，此刻早該鉆進(jìn)那片霧氣里。他就算現(xiàn)在追出去，光著腳跑斷腿也趕不上——更何況，那位前輩給的時間，已經(jīng)在他往鎮(zhèn)子跑的這一路里，耗得差不多了。

王芷若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睫毛上還沾著點濕意：“師父臨走前說，讓你別惦記趕路的人，咱鏢局的人，只要沒死，就沒有送不到的鏢。”

魏珩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jìn)掌心。他仿佛能看見王磊佝僂著背，一手按著斷了肋骨的地方，一手扯著韁繩；王正左臂不敢用力，只能用右手死死攥著腰間的鏢旗，那面鏢局的旗子被風(fēng)吹得獵獵響，像在替他們喊疼。

這父子倆，這輩子就沒在“鏢”字上認(rèn)過輸。

后背的傷口突然一陣絞痛，魏珩踉蹌著扶住墻，才沒栽倒。他知道，該走了。有些告別，注定只能藏在心里，連句“保重”都來不及說出口。

魏珩剛站穩(wěn)腳跟，就見李慕然抬手從袖中摸出個巴掌大的葫蘆，葫蘆表面刻著細(xì)密的云紋，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他指尖在葫蘆口輕輕一抹，那葫蘆“嗡”的一聲漲大起來，轉(zhuǎn)眼就變成了半間屋大小，葫蘆口垂下道白玉似的階梯，直抵地面。

“上來吧。”李慕然率先踏上階梯，衣袂被風(fēng)掀起。

魏珩回頭望了一眼——鏢局方向，王芷若正帶著傷員往門口站，小石頭扒著門框探出頭，使勁朝天上揮手，另一只手里還攥著那枚魏珩給的鐵鏢，臉憋得通紅。巷口那扇木門后，半個人影閃了閃又縮回去。他們都在看這邊，遠(yuǎn)遠(yuǎn)地?fù)]著手，像風(fēng)中搖晃的草。眼淚突然就涌了上來，他用力眨了眨眼，轉(zhuǎn)身踏上階梯。

葫蘆騰空而起時，魏珩只覺腳下一晃，鎮(zhèn)子瞬間小了一圈。他扒著葫蘆邊緣往下看，那些揮著的手越來越小，鏢局的青瓦頂、巷口的老槐樹，都在往后退。他張了張嘴，想喊些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只能任由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

葫蘆在云層里穿行，風(fēng)聲越來越沉，底下的山巒河流漸漸縮成模糊的色塊。魏珩扒著邊緣，望著那片越來越小的鎮(zhèn)子，眼眶一直熱著。

李慕然不知何時遞過一壺水，聲音平淡無波：“江湖路，聚散本是常事。今日之別，是為了他日更好相見。”

魏珩沒接水，只是搖頭。他懂這些道理，可道理填不滿心里的空。王磊總說“鏢在人在”，王正總護(hù)著他不讓他挨揍，小石頭的木劍總往他身上蹭，還有巷口那扇門后……這些人，這些事，哪是一句“常事”能帶過的。

“你若總記掛著身后，腳下的路便走不遠(yuǎn)。”李慕然收回水壺，指尖在葫蘆壁上輕輕敲了敲，“我?guī)銇恚皇亲屇銓W(xué)怎么回頭的。”

魏珩咬著牙沒說話，可心里那點執(zhí)拗的委屈，卻被這話壓下去不少。他知道前輩說得對，只是這告別太疼，像剛結(jié)痂的傷口被生生扯開。

就在這時，葫蘆猛地朝斜下方掠去，速度快得讓他差點站不穩(wěn)。云霧破開的瞬間，他眼角余光瞥見一道熟悉的影子——是鏢車！在黑風(fēng)嶺外的官道上，王磊正彎腰扶著車轅，王正則牽著馬走在旁邊，兩人的身影在空曠的路上顯得格外單薄。

“師父！正哥！”魏珩像被什么燙到似的，猛地?fù)涞胶J邊，聲音喊得嘶啞，“保重——！”

底下的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同時抬起頭。魏珩看見王磊直起腰，朝天上揮了揮手，王正也停下腳步，抬手用力晃了晃。他們離得太遠(yuǎn)，看不清表情，可那兩道迎著風(fēng)的身影，卻像釘子一樣釘進(jìn)他眼里。

“走了。”李慕然輕輕一按葫蘆，葫蘆猛地拔高，朝著更遠(yuǎn)處飛去。

魏珩望著那輛鏢車漸漸變成一個小黑點，直到被遠(yuǎn)山吞沒。他扶著冰冷的葫蘆壁，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砸在手上，又被風(fēng)卷走。

原來有些告別，不必近身，隔著千山萬水，也能疼得刻骨銘心。

《別鏢行》

黑風(fēng)蕩盡見晴霄，

鐵骨猶撐半壁搖。

一騎孤云辭故地，

千帆風(fēng)雨赴新標(biāo)。

師徒未語心先照，

手足相期志不凋。

此去仙途多路險，

劍隨肝膽向青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