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珩站在編號“外九五四”的洞府前時,掌心里的木牌被山風吹得有些涼。這洞府藏在青云宗外門連綿的山腳洞府群里,像顆剛落土的種子,毫不起眼。他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混合著泥土與草木灰的氣息撲面而來——一室一廳一廚的格局方方正正,灶臺上擺著個缺口的陶罐,里側結著層淺褐色的垢,想來是前任住客熬藥剩下的痕跡。臥室的木床鋪著粗麻布褥子,角落里堆著半捆干柴,最讓他意外的是后院:十來平米的地被劃分成整齊的田壟,壟邊還立著塊小木牌,用炭筆寫著“凝露草”“赤心花”的字樣,只是如今土塊干裂,想來已經荒了些時日。
“新來的?”隔壁突然傳來動靜,一個高瘦的漢子掀開門簾探出頭,肩上扛著把鋤頭,褲腳沾著新鮮的泥。他約莫二十七八歲,眼角有幾道細淺的笑紋,看著倒比尋常修士多了幾分煙火氣。“我姓王,叫王猛,住你隔壁,外門待了五年了。”
魏珩剛要拱手,王猛已經大步跨了過來,眼睛在他院里掃了一圈,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地得先松,不然種子撒下去也發不了芽。”他說著把鋤頭往地上一擱,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指腹碾了碾,“你看這土塊,硬得跟石頭似的,得用‘活土法’——先澆半桶水,等土潤透了,再用鋤頭橫豎各翻三遍,把草根石塊撿干凈。”
他沒等魏珩應聲,已經轉身回了自己院子,片刻后拎來一個木桶,桶底果然帶著幾道凹槽:“這是去枯井提水的法子,你那井我知道,深三丈,繩長得夠數,桶底凹槽能卡住井壁的石縫,不然提半桶漏半桶。”說著就拎著桶往院角的枯井走,示范著把繩子在手腕上繞了三圈,“抓繩得這樣,不然提滿水容易脫力。”
木桶“咚”地落進井里,濺起細碎的水聲。王猛一邊搖繩一邊說:“咱們外門弟子,日子過得跟山下農戶差不多,就靠這院子過活。你剛領的種子呢?我瞧瞧。”
魏珩從行囊里取出三個紙包,正是今早外門管事發的:一包凝露草籽,細小如塵;一包赤心花種,粒圓飽滿;還有一包止血藤的根莖,帶著淡淡的藥香。
王猛拿起紙包聞了聞,點頭道:“都是好種。凝露草喜陰,得種在后院北墻根,那兒曬不著正午的太陽;赤心花要足光,種南頭那片;止血藤潑辣,隨便扔壟邊就能活。”他忽然壓低聲音,“不過你別全種,留一小撮赤心花籽,用溫水泡半個時辰再種,發芽快三天,到時候能早換貢獻值。”
“貢獻值?”魏珩想起腰間的木牌。
“對,這牌子就是‘賬本’。”王猛指著他腰間的木牌,“正面刻著你的編號,背面那小塊傳訊玉,摸著能顯貢獻值。你看——”他抓起魏珩的手腕,用指尖在玉塊上輕輕一抹,玉面果然泛起淡淡的白光,顯出“0”的字樣。“首月種子免費,下個月起,領種子就得花貢獻值了:普通種一包1貢獻值,像聚靈籽那樣的好種,5貢獻值一包還限購。”
他蹲在田壟邊,用手指在地上畫著:“貢獻值來源多著呢:上交靈藥,一品凝露草每株1貢獻值,要是長得好,葉片上能凝出露珠,管事會評‘上佳’,能算2貢獻值;去藏經閣抄書,抄一卷《青云基礎心法》給5貢獻值,字得工整,不然得重抄;給內門送藥最劃算,一趟10貢獻值,還能偷偷聽點內門的新鮮事。”
“那貢獻值能換什么?”
“啥都能換!”王猛眼睛一亮,“換糙米,1貢獻值1斤;換麻布衣衫,5貢獻值1件;想修煉,10貢獻值能買一包引氣散,輔助煉氣;要是攢夠100貢獻值,能去藏經閣借《青云十三式》的抄本,那可是外門最好的劍法了。”他忽然撓撓頭,“不過也有換不來的,比如人情——但人情這東西,有時候比貢獻值金貴。”
正說著,斜對門的門“吱呀”開了。一個穿青布長衫的女子站在門口,手里端著個陶盆,正往院角的藥圃里倒草木灰。她約莫十**歲,眉目清瘦,發間別著根木簪,動作輕緩,倒像是在侍弄什么珍寶。
王猛的聲音突然放低了八度,用胳膊肘碰了碰魏珩:“那是李青禾師姐,外門最好的煉丹手。你看她那藥圃,凝露草長得比別人的肥三分,就是性子冷了點,不愛說話。”
李青禾似乎聽見了動靜,轉頭望過來,目光在魏珩身上停了一瞬,隨即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轉身回了屋,門簾落下時,魏珩瞥見她屋里的書桌上,攤著本泛黃的《草木經》。
“李師姐正攢貢獻值,想換本《丹經》呢。”王猛望著那扇緊閉的門,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溫柔,“她煉丹天賦高,上次外門小比,她煉的‘清靈丹’,比管事煉的成色還好。”他忽然站起身,“不說了,我幫你把土翻了,不然今晚種不上,耽誤發芽。”
鋤頭入土的聲音沉悶而規律,王猛翻地時格外仔細,連細小的石子都撿出來扔到院外。魏珩要幫忙,他擺擺手:“你剛來,歇歇。對了,跟你說個咱們青云宗的傳說——早年出過一位遮天仙人,叫青云子。據說那時候異族橫行,什么狐族、龍族,個個能飛天遁地,搶人族的靈脈。是青云子仙人一劍斬了異族的飛升路,定下規矩:‘非我人族,不得飛升’。”
他往遠處的主峰指了指,那里云霧繚繞,隱約能看見山巔的輪廓:“瞧見沒?主峰頂上那片云,常年不散,據說就是青云子仙人的佩劍所化,鎮著整個青云山脈的靈氣呢。咱們外門弟子雖弱,但守著這仙人的根基,心里踏實。”
日頭偏西時,地終于翻完了,土松得像鋪了層棉絮。王猛擦著汗說:“今晚就能種,種完澆點水,明早就能見濕芽。”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屋拎來一小袋灰黑色的東西:“這是草木灰,拌在土里能壯根,我自己燒的,你先用著。”
魏珩接過袋子,指尖觸到溫熱的灰,心里也跟著暖了。他剛要道謝,卻見王猛望著李青禾的藥圃,那里不知何時多了只竹籃,里面盛著半籃新鮮的赤心花。王猛看了片刻,轉身道:“我回去了,明早要是有芽,記得告訴我。”
夜幕降臨時,魏珩蹲在田壟邊,把泡好的赤心花籽撒進土里。月光落在他的硯臺上,那半塊隨他走南闖北的硯臺,此刻竟泛起淡淡的微光。隔壁傳來王猛哼的小調,隱約是首農家歌謠;斜對門的窗紙上,映著李青禾低頭看書的剪影,安靜得像幅畫。
他忽然覺得,這山腳的洞府,倒比想象中更像個家。
第二日天剛亮,魏珩就被院外的喧鬧聲吵醒了。他披衣出門,見外門的公告欄前圍了里三層外三層,人人都仰著脖子,指著那張新貼的黃紙議論。
“趙岳師兄!外門年度貢獻第一,能去內門歷練了!”
“還能攜一人同行?我的天,這要是被選上,等于一步登天了!”
魏珩擠進去,只見黃紙上寫著:外門精英弟子趙岳,年度貢獻值累計1200點,獲內門長老舉薦,允入內門歷練三月,可攜外門弟子一名同往,限三日內確定人選。落款是外門執事的朱印,紅得刺眼。
人群外,一個錦衣華服的青年正站在那里,腰間掛著塊玉牌,比魏珩的木質腰牌亮得多——那是外門精英弟子的標識。他手里把玩著支玉簪,簪頭雕著朵赤心花,目光直直地投向李青禾的洞府,嘴角帶著志在必得的笑。
“那就是趙岳,”有人在魏珩耳邊低語,“去年光是賣聚靈草就賺了500貢獻值,聽說他舅舅是內門執事。”
魏珩正看著,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熟悉的鋤頭聲。回頭一看,王猛正蹲在自家院里翻地,動作卻比往日慢了些,額頭上的汗明明沒多少,卻用袖子擦了又擦。他院里的赤心花開得正好,紅得像團火,只是今天沒像往常那樣,摘下來放進竹籃。
早飯時,魏珩去交換角換糙米,遠遠看見王猛正把一筐凝露草遞給物資處的管事。那筐草葉片飽滿,葉尖凝著晶瑩的露珠,顯然是“上佳”品質。管事點數時,王猛盯著玉牌上跳動的數字,眼神里卻沒什么笑意。
“王師兄,換這么多?”魏珩走過去。
王猛回頭,勉強笑了笑:“攢著,想給……想換把新鋤頭。”他瞥見魏珩手里的糙米,忽然從懷里摸出個紙包,“這是我娘寄來的咸菜,配粥吃,你拿著。”
魏珩接過紙包,指尖碰到他的手,冰涼。
午后,外門的石路上忽然響起一陣喧嘩。趙岳帶著兩個跟班,徑直走到李青禾的洞府前,把那支玉簪舉得高高的:“青禾,跟我去內門吧。到了內門,我請舅舅給你找最好的丹師教你,不出半年,保管你晉階煉氣中期。”
洞府的門緊閉著。趙岳又喊:“這玉簪是用上品暖玉做的,能溫養靈力,配你正好。”
周圍漸漸圍了些弟子,有人起哄:“李師姐快答應啊!”“趙師兄可是外門第一人!”
就在這時,門“吱呀”開了。李青禾站在門內,臉上沒什么表情:“趙師兄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不去。”
趙岳臉上的笑僵了:“為何?難道你想一輩子待在外門種藥?”
“我想去內門,但不想靠別人。”李青禾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我會憑自己的貢獻值晉階,不勞趙師兄費心。”
趙岳的臉沉了下來:“你別不識抬舉!”
“我只是不想欠人情。”李青禾說完,就要關門。
“等等!”趙岳突然提高聲音,“我知道你在攢貢獻值換《丹經》,我現在就去給你換!只要你點頭,別說一本《丹經》,十本都給你找來!”
李青禾的動作頓了頓,隨即還是關上了門。
趙岳在門外站了半晌,狠狠把玉簪攥在手里,轉身走了,跟班們趕緊跟上。人群漸漸散去,魏珩卻看見王猛從自己院里走出來,蹲在李青禾的藥圃邊,默默地把剛才被趙岳的跟班踩倒的幾株凝露草扶了起來。
傍晚,魏珩去井邊打水,撞見李青禾也在。她提著個空桶,望著井口出神。
“李師姐。”魏珩忍不住開口,“趙師兄……”
“魏師弟覺得,我該答應他?”李青禾轉頭看他,眼神里帶著點探究。
“不是,”魏珩想起王猛院里的赤心花,“只是王師兄待你很好,他今天把最好的凝露草都換了貢獻值,說是……”
“我知道。”李青禾打斷他,聲音低了些,“他每天幫我澆藥圃,上次我煉丹缺了味藥材,也是他連夜去后山采的。”
“那你為何對他那般冷淡?”魏珩問完就后悔了,覺得自己唐突。
李青禾卻沒生氣,只是望著遠處的山峰:“正因為他好,我才不能給他錯覺。”她頓了頓,“我娘曾跟我說,感情這東西,要么干脆利落,要么別開始。王師兄是好人,但我對他沒有男女之情,若跟他走得近了,讓他覺得有希望,那才是真的害了他。”
“可做朋友也……”
“做不了朋友。”李青禾搖頭,“他看我的眼神,我懂。與其吊著他,不如斷得干凈。我李青禾沒什么大本事,但有一樣能保證:絕不會同時對兩個人動心,也絕不會讓別人為我空等。”
她拎起空桶,轉身回了洞府。魏珩站在井邊,看著王猛的院門緊閉著,里面沒有任何動靜,只有風吹過赤心花叢的聲音,沙沙作響。
第三日清晨,外門炸開了個更大的消息:李青禾答應跟趙岳去內門了。據說趙岳今早在外門公告欄貼了張字條,說已用500貢獻值換了《丹經》,親手送到了李青禾手里。
魏珩跑到李青禾的洞府前,果然見她正在收拾行囊,趙岳站在一旁,臉上帶著豁然的笑。
“你怎么……”魏珩脫口而出。
李青禾抬頭看他,眼神平靜:“我想通了,與其在外門耗著,虧欠別人人情,不如去內門闖一闖。至于《丹經》,我會記著這500貢獻值,日后定會還他。”
這時,王猛從隔壁走了出來,他手里捧著個小陶盆,里面種著株開得正盛的赤心花。他走到李青禾面前,把花盆遞過去:“這花……好養活,帶到內門也能種。”
李青禾看著花盆,又看看王猛泛紅的眼眶,接過花盆輕聲道:“謝謝。王師兄,你是好人,會遇到更好的姑娘。”
王猛咧開嘴笑了笑,卻沒說話,轉身回了院子,拿起鋤頭開始翻地,翻得比任何時候都用力,土塊飛濺起來,落在衣襟上也不在意。
李青禾跟著趙岳走了。魏珩站在路邊,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內門的山道上,又轉頭看向王猛的院子,只見他正把那株赤心花曾經生長的地方,翻了一遍又一遍。
傍晚時分,細雨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魏珩剛把曬干的藥材收進屋里,就聽見院外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李慕然撐著把油紙傘,站在籬笆外,傘沿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暈開小小的水痕。
“跟我來。”李慕然的聲音透過雨幕傳來,“去竹亭說說話。”
外門的竹亭建在山溪邊,雨打竹葉的聲音沙沙作響。李慕然收起傘,看著亭外被雨水打濕的藥圃,忽然問:“這三日,看得明白嗎?”
魏珩想起王猛翻地的背影,想起李青禾平靜的眼神,低聲道:“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喜歡一個人,未必非要在一起;明白不喜歡,就不該耽誤別人。”
李慕然笑了笑,指著遠處云霧繚繞的主峰:“青云子仙人當年鎮守飛升路,不是為了讓人族獨霸天道,是為了守住‘分寸’二字——異族有異族的道,人族有人族的路,互不越界,才得太平。感情也好,修行也罷,道理都是一樣的:守住本心,不貪不占,不拖不欠,便是體面。”
雨還在下,竹亭外的赤心花被雨水洗得愈發紅艷。魏珩望著遠處王猛院子里亮著的燈火,忽然覺得,這山腳的煙火氣里,藏著比劍法心法更深刻的修行。
“修仙亦是在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