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頭的土漸漸板結(jié),被日曬得泛出淺黃。我蹲在先生墳前,手里攥著根枯枝,在地上畫“守”字。
筆尖劃過的地方總留不住痕跡,風(fēng)一吹就散,像我攥不住的那些日子。先生走后,天總愛變臉,前幾日還下著黏糊糊的雨,今天就熱得讓人發(fā)暈,汗珠子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守”字的最后一筆上,暈開個小小的濕圈。
懷里的硯臺硌著肋骨,是先生咽氣前最后塞給我的東西。那天他指節(jié)都在抖,卻非要把這半塊磨得發(fā)亮的石頭塞進(jìn)我掌心,指腹在硯池邊緣反復(fù)摩挲,像在說什么要緊事。我那時候只顧著哭,眼淚糊了滿臉,連他最后想說的話都沒聽清,直到他手垂下去,才發(fā)現(xiàn)硯臺內(nèi)側(cè)刻著個極小的“忍”字,被常年的墨漬糊得快要看不清。
“先生,這字又沒守住。”我用袖子擦了擦額角的汗,對著墳頭喃喃自語,“你以前總說我寫字毛躁,筆畫站不穩(wěn),現(xiàn)在看來,是真的。”
墳頭的草長了半尺高,綠油油的,倒比我有精神。先生說過,草是最能守的東西,燒了來年還長,踩扁了過會兒又直起來,比人強(qiáng)。我用枯枝把草葉撥開,想讓先生看得清楚些,卻不小心在墳頭劃了道印子,像“守”字多出來的一撇,看著別扭得很。
回到破廟時,日頭已經(jīng)偏西了。廟門的插銷早就壞了,風(fēng)一吹就吱呀亂響,像先生咳嗽的聲音。我把那扇快散架的木門往回拉了拉,看見墻根的草被我坐得禿了片,露出底下青灰色的泥,倒像是塊天然的寫字板。
先生留下的那捆舊書被雨泡爛了大半,只剩幾本線裝的字帖還能翻看。紙頁皺巴巴的,邊角卷得像蝦殼,上面的字卻還清晰,一筆一劃都透著股穩(wěn)勁。我認(rèn)得的字不多,只撿著筆畫簡單的練,“人”“生”“死”“守”,寫在廟墻的泥灰上,寫滿了就用袖子擦掉,再重新寫。
寫“人”字時,總覺得撇畫太飄,捺畫太沉,像個站不穩(wěn)的醉漢。先生以前握著我的手教過,說“人”字要像兩個人互相扶著,一撇一捺得有呼應(yīng),可我怎么寫都不對,要么撇太直,要么捺太彎,看著就別扭。
這天傍晚,我正寫“生”字,手腕突然一沉。不是累的,是那種帶著韌勁的墜感,像有什么東西順著枯枝往泥里鉆。我嚇了一跳,以為是蛇,猛地把枯枝往回抽,卻看見筆尖劃過的地方,泥面正一點(diǎn)點(diǎn)隆起。
“啥玩意兒?”我瞪大了眼睛,湊近了看。
只見棵細(xì)弱的草芽從“生”字豎畫的末端鉆出來,頂著層濕土顫巍巍地立著。草莖彎彎的,恰好順著我寫豎畫時手腕微頓的弧度在長,連頂端的嫩芽都透著股使勁往上頂?shù)膭牛拖壬f的“春芽頂凍土”一模一樣。
我愣了半天,伸手想摸摸那草芽,指尖剛要碰到,又猛地縮了回來。這草怎么會偏偏長在字的筆畫上?難道是先生在跟我說話?可先生已經(jīng)埋進(jìn)土里了,怎么會……
我撿起枯枝,又在旁邊寫了個“生”字。這次故意把豎畫寫得直挺挺的,沒按先生說的藏勁。等了半天,泥地里啥動靜都沒有,連只螞蟻都沒爬過來。
“奇了怪了。”我撓撓頭,看著那棵從字里長出來的草芽,心里頭亂糟糟的。先生教我寫字時,總說筆畫里藏著東西,“橫如千里陣云,豎如萬歲枯藤”,我以前只當(dāng)是說書先生的胡話,筆畫就是筆畫,怎么會像云像藤?可眼下這草芽……
夜風(fēng)卷著腥味掠過巷口,吹得破廟的木門吱呀亂響。我打了個寒顫,往廟里頭縮了縮,把懷里的硯臺攥得更緊了。這腥味不對勁,不是爛魚爛蝦的味,是種帶著點(diǎn)甜的腥,聞著讓人心里發(fā)慌。
瓦碴巷的野狗突然集體噤聲了。平時這時候,巷尾的狗窩總吵得像開仗,今天卻靜得可怕,連平時最橫的那只大黃狗都夾著尾巴,從墻頭上跳下來,鉆回垃圾堆里,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哀鳴,像是看見了什么嚇人的東西。
“砰——”
巷尾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木板門被撞碎了。我嚇得一哆嗦,枯枝從手里掉在地上,滾到了廟門口。
“誰啊?”我壯著膽子喊了一聲,沒人答應(yīng),只有風(fēng)刮過巷口的嗚嗚聲,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我扒著廟門的縫隙往外看,只見個黑糊糊的影子正貼著墻根滑過來。那影子怪怪的,不像人也不像狗,形狀像團(tuán)融化的墨,邊緣卻泛著刺目的紅,仔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是無數(shù)根細(xì)如發(fā)絲的紅線在影子外面飄著,正一點(diǎn)點(diǎn)往路邊的老槐樹上纏。
那棵老槐樹是先生生前最愛待的地方。他總說這樹的年輪里藏著字,夏天的時候,就搬個小馬扎坐在樹蔭下,一邊搖著蒲扇,一邊教我認(rèn)字。我還在樹干上刻過先生的名字,被他用戒尺敲了手心,說“樹也會疼”。
可現(xiàn)在,那些紅線纏到槐樹上,樹皮竟像被什么東西啃噬般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慘白的木質(zhì),連綠油油的葉子都在瞬間枯成了灰,一片片往下落,像下了場灰雨。
“別、別傷那樹!”我急了,想沖出去把紅線扯掉,可腳像被釘在地上似的,怎么都挪不動。那影子太嚇人了,黑糊糊的一團(tuán),還飄著那么多紅絲絲,看著就不是好東西。
我攥緊懷里的硯臺,指節(jié)都捏得發(fā)白了。影子離破廟越來越近,那些飄著的紅線掃過墻角的破碗,那只粗瓷大碗“咔嚓”一聲裂成了齏粉,斷面處還沾著幾縷紅線,像活的觸動著,往碗的碎片里鉆。
“老天爺,這到底是啥啊……”我牙齒打著顫,后背緊緊貼著廟墻,眼睛死死盯著那團(tuán)黑影。它要是闖進(jìn)來,我該咋辦?我啥本事沒有,連只雞都不敢殺,難不成要被這黑糊糊的東西吃掉?
就在這時,廟墻上我剛才寫的“守”字突然泛起微光。
不是草芽那種怯生生的亮,是從筆畫邊緣滲出來的暖黃,像先生點(diǎn)油燈時,燈芯映在硯臺里的光。那光順著泥灰慢慢蔓延,恰好擋在廟門內(nèi)側(cè),形成道模糊的屏障,把破廟門口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我看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更奇的是,那“守”字寶蓋頭的弧度,在發(fā)光時慢慢舒展著,像只無形的手在輕輕往上抬,把廟門護(hù)得更緊了。我忽然想起寫這筆畫時的感覺——當(dāng)時心里想著不能讓黑影靠近先生的墳,手腕不自覺地就先壓后揚(yáng),像護(hù)著懷里的寶貝,既不能太僵,也不能太松。
原來那不是憑空的講究?
影子飄到了廟門口,卻像撞在無形的墻上,猛地頓住了。那些紅線探過來,一觸到暖黃的光就蜷成了團(tuán),發(fā)出細(xì)微的“滋滋”聲,像被燒著的棉線,冒起股黑煙。
“嗷——”
黑影里傳出一聲怪叫,不像人聲,倒像貓被踩了尾巴,聽得人心里發(fā)毛。它在門口徘徊著,像是很忌憚那道光,卻又不肯走,黑影里漸漸浮出張模糊的臉,眉眼像被水泡過的紙,五官都暈在一起,只有嘴的位置裂成道詭異的縫,淌出暗紅色的液汁,滴在地上,把泥都染成了黑紅色。
“救……救命……”
那東西突然發(fā)出聲音,像指甲刮過生銹的鐵,刺耳得很。可剛喊出兩個字,就被道清亮的銳響切斷了。
“鏘——”
是金屬相擊的聲音,像先生以前磨剪刀時的動靜,卻更脆更亮,聽得人心里一震。
我趕緊往巷口看,只見個穿道袍的女子從房頂上跳了下來。她動作快得很,像片葉子似的飄落在地上,落地時帶起的風(fēng)掀飛了滿地的枯葉。她手里握著柄劍,劍身亮得晃眼,在昏沉沉的天色里泛著冷光。
“女、女修士?”我愣住了。瓦碴巷偶爾會過修仙的人,穿著道袍,背著劍,聽說能斬妖除魔,只是我以前從沒近距離見過,那女子看起來不大,頭發(fā)用根木簪束著,道袍如月,簡似華,臉上帶著面紗,可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淬了光的星星,死死盯著那團(tuán)黑影。
黑影顯然沒料到會有人攔它,那些飄著的紅線猛地收緊,像張網(wǎng)般朝女修士罩過去。可她反應(yīng)更快,手腕一揚(yáng),劍光閃過,那張紅網(wǎng)“唰”地被劈成了兩半,紅線斷口處冒出黑煙,像被燒著了似的。
“好家伙!”我忍不住低呼了一聲。這女修士的劍好快!
女修士沒停手,腳尖一點(diǎn)地,人就像被風(fēng)吹著似的往前飄,劍光在她手里轉(zhuǎn)得像朵花。我盯著她的劍勢,忽然愣住了——她旋身時,劍尖劃出的弧線,和先生寫“圈”字時手腕轉(zhuǎn)動的軌跡分毫不差。
先生寫“圈”字時,總說要“裹而不滯”,手腕轉(zhuǎn)得看似慢,實(shí)則每一寸都藏著勁,不能像畫圈似的瞎轉(zhuǎn)。以前我不懂,覺得轉(zhuǎn)圈圈哪有那么多講究,可看這女修士的劍,明明是在劈砍,那弧線卻透著股收放自如的巧勁,把黑影往中間逼,和先生說的“筆鋒裹勁”一模一樣。
黑影被劍光逼得往后退,發(fā)出刺耳的尖嘯,突然“噗”地炸開,變成無數(shù)個小黑點(diǎn),往四面八方竄去,像撒了把黑豆。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下完了,散成這么多點(diǎn),怎么抓啊?
可女修士卻不慌,劍尖在地上輕輕一點(diǎn),借著反彈的力道旋身,劍身在空中挽出個圓。我看得心頭一跳——那圓的起勢在左下方,收勢在右上方,正是先生說的“活圈”,能聚能散。那些四散的小黑點(diǎn)果然像被什么東西吸著似的,竟被這道圓光攏了回去,重新聚成一團(tuán),只是比剛才稀薄了許多。
“這、這也行?”我使勁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劍是用來劈砍的,怎么還能像寫字似的畫圈?而且畫個圈就能把散開的東西攏回來?
“孽障,還敢化形。”女修士的聲音很清,像碎冰撞玉,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冷。她手腕一沉,劍光突然變得極亮,不再是剛才的靈巧,而是帶著股沉甸甸的勁,一筆一劃地往黑影上招呼。
我盯著那劍光的軌跡,忽然認(rèn)出——是“斬”字!
橫畫攔腰截?cái)嗪谟埃Q畫直刺核心,最后那筆斜挑,看著輕飄飄的,卻帶著股“余勢不盡”的銳,把黑影里最后一點(diǎn)黑氣都挑了出來。這和先生寫“斬”字時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的“殺氣藏于收鋒”一模一樣!先生說過,“斬”字最忌虎頭蛇尾,收鋒那筆要像刀尖挑著東西,看著輕,實(shí)則勁全在里面。
黑影在那瞬間僵住了,身上的紅線寸寸斷裂,最后“噗”地散成了灘黑灰,被夜風(fēng)吹得干干凈凈,連點(diǎn)痕跡都沒留下。
我癱坐在草堆里,后背全是冷汗,手心也濕乎乎的。這女修士也太厲害了……不對,她的劍怎么會像先生寫的字?難道她也認(rèn)識先生?
女修士收了劍,轉(zhuǎn)身朝破廟這邊看過來。她的目光掃過廟墻,在發(fā)光的“守”字上停了停,眉頭微微蹙起,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東西,眼神里帶著點(diǎn)探究,又有點(diǎn)疑惑。
我趕緊低下頭,心臟“砰砰”直跳,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會不會把我也當(dāng)成妖魔鬼怪?jǐn)亓耍课铱蓻]黑影那么厲害,一劍下去肯定成肉泥了。
“那字……”女修士開口了,聲音不算大,卻清清楚楚地傳進(jìn)廟里,“是誰寫的?”
我抱著硯臺,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啥。說我寫的?她會不會覺得我也是妖怪?可說不是,這破廟里就我一個人……
“是、是我……”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應(yīng)了一聲,聲音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葉子。
女修士沒再說話,一步步朝廟門走來。她的腳步聲很輕,像貓走路似的,可我聽著卻像踩在自己心頭上,每一步都讓人發(fā)緊。
廟門被她輕輕推開了,吱呀一聲,嚇得我猛地往后縮了縮。
她站在門口,逆著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手里的劍插回了劍鞘,劍鞘是普通的木頭做的,上面纏了圈舊布,看著不像啥寶貝。可剛才那劍光……
“這字的筆意,你是怎么悟到的?”她忽然問,聲音里帶著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筆、筆意?”我懵了,撓撓頭,“啥是筆意?我就……就那么寫的啊,想著不能讓那黑影進(jìn)來,手腕就自己動了……”
我說的是實(shí)話。寫“守”字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不能讓那黑糊糊的東西靠近先生的墳,握枯枝的手自然而然就那么動了,哪想過什么筆意不筆意的。
女修士愣了愣,似乎沒想到我會這么說。她低頭看了看廟墻上的“守”字,又抬頭看了看我,眼神里的探究更濃了。她往前走了兩步,指尖輕輕碰了碰墻上的泥灰,那道暖黃的光順著她的指尖往上爬,在她手腕上繞了圈,又慢慢隱了下去。
“你師父是誰?”她又問。
“我?guī)煾福俊蔽倚睦镆凰幔拔揖椭挥邢壬⑺麆傋邲]幾天……他不是修士,就是個教我認(rèn)字的老頭。”
女修士的目光落在我懷里露出的半塊硯臺上,頓了頓,沒再追問。她轉(zhuǎn)身走到廟外,看了看剛才黑影消散的地方,又抬頭望了望天色,眉頭皺得更緊了。
“此巷地脈已亂,今夜只是開端。”她留下這句話,聲音里帶著點(diǎn)凝重,“那東西是影魅,靠吸食生魂活,尤其喜歡啃噬有執(zhí)念的人。你若不想死,就早點(diǎn)離開這里。”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往巷口走,腳步輕快得很,道袍的下擺被風(fēng)吹得飄起來,像先生寫撇畫時的弧度。走了兩步,她又停下了,回頭看了眼廟墻上的“守”字,忽然輕輕叩了叩劍柄,那節(jié)奏,像先生寫完字后敲硯臺的輕響。
“字里藏的東西,好好悟。”
話音落,她人已經(jīng)走出老遠(yuǎn),劍光一閃,就消失在巷口的夜色里了。
廟墻上的“守”字漸漸暗下去,暖黃的光一點(diǎn)點(diǎn)隱回泥灰里,最后只剩下歪歪扭扭的筆畫,看著和普通的字沒啥兩樣。可我心里的某個地方卻亮了。
原來先生教的不只是寫字,是藏在筆畫里的道理。原來那女修士的劍里,也藏著同樣的道理。
我撿起地上的枯枝,在泥地里又寫了個“劍”字。這次沒再抖,落筆時想起女修士的劍勢,收鋒時念著先生的話,筆畫落在泥里,竟透出點(diǎn)微微的沉勁,風(fēng)過而不散。
“先生,”我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我好想你。”
懷里的硯臺忽然熱了一下,像先生以前握著我的手教我寫字時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