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掌柜的話音剛落,趙三便哈著腰退出門去,后堂的炭盆“噼啪”炸了個火星,映得他臉上的淤青泛著青紫色。
而此時的李家村,沈桂蘭正蹲在灶前添柴。
灶上的陶鍋咕嘟冒泡,飄出獐腿湯的濃香——這是顧長山昨夜掛在門鉤上的,油星子在湯面凝成小金珠,秀薇趴在桌沿,鼻尖都快湊到碗邊了。
“娘,獐子肉比兔子香!”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手指在桌沿畫圈,“顧叔叔的肉,比李嬸子家的香。”
沈桂蘭攪著湯勺的手頓了頓。
她望著灶膛里跳動的火苗,想起昨夜燈下那團野蠶絲——絲團擱在舊木匣最底層,上面壓著女兒的虎頭鞋。
絲質泛著冷白的光,在燭火下竟有細碎星芒流轉,和前世縣太爺夫人壽宴上那幅“星芒繡”帕子,像極了。
“秀薇,去把窗臺上的藍布收進來。”她突然開口。
小姑娘應了一聲,蹦跳著跑出去。
沈桂蘭迅速掀開木匣,指尖輕輕撫過野蠶絲,前世的記憶如冰錐扎進太陽穴——那年她替章氏去縣城送繡活,正撞見縣太爺夫人摔了個繡帕,罵著“這野蠶絲也敢用,當我看不出是官庫流出來的?”
官庫的絲。
她喉結動了動。
若這絲被查出來歷,莫說繡坊,怕是要牽連到女兒。
當夜,她翻出所有普通絲線,在燈下重新繡了幅寒梅圖。
金線勾的枝椏,湖藍填的花瓣,連花蕊都用兩股淺黃絲并成——野蠶絲被她拆成更細的單股,纏在頂針上,藏進了發髻里。
三日后的清晨,趙三的破鑼嗓子就撞開了院門。
“沈寡婦!裕豐商行收貨了!”他踢開半塊磚,粗布棉袍沾著草屑,“聽說你最近繡功見長?我倒要瞧瞧——”
沈桂蘭抱著竹籃從屋里出來,竹籃上蓋著藍布。
趙三一把掀開,繡片“嘩啦”散在地上:“針腳松散!這梅花瓣都沒壓平!”他蹲下身,手指故意在繡面上劃出幾道痕,“還湖藍配金線?俗得跟村頭王媒婆的蓋頭似的!”
秀薇攥著沈桂蘭的衣角,小腦袋往她腿后縮。
沈桂蘭垂眼望著滿地狼藉,喉間泛起腥甜——這些繡片她熬了三夜,針腳密得能數清。
但她沒說話,只盯著趙三的手:他彎腰撿繡片時,袖口滑開,露出半截青黑的瘀傷,是前日顧長山那箭擦過的。
“往后沈家的活,歸李翠花接了。”趙三直起腰,嘴角扯出個狠戾的笑,“你呀,就守著這破屋——”
他的話被“咔嗒”一聲打斷。
沈桂蘭彎腰撿繡片時,瞥見趙三的布囊松了口,一卷繡帕正往下滑。
那帕子的邊角,是她昨夜試用野蠶絲時繡的梅花蕊,星芒在帕子上若隱若現。
“趙大哥慢走。”她突然開口,聲音溫軟,“我這有新曬的棗干,帶點路上吃?”
趙三的手猛地縮回去,布囊“啪”地砸在腿上。
他瞪了沈桂蘭一眼,踢翻個瓦罐,罵罵咧咧地走了。
沈桂蘭蹲在地上撿繡片,余光瞥見院門外的雪地上,有半截被踩碎的絲線——是野蠶絲特有的冷白光。
當夜,她點著松油燈,把剩下的絲線全拆了。
竹針在帕子上翻飛,梅花的花瓣用普通絲,花心卻只挑了三根野蠶絲,針尖在帕子上輕點三下,像三顆落在花蕊里的星子。
“娘,你繡的是星星?”秀薇趴在她膝頭,困得眼皮打架。
“是呀。”沈桂蘭摸了摸女兒的小腦袋,“等秀薇長大,咱們要把星星繡在帕子上,讓全青河的人都看得見。”
次日天沒亮,她裹著灰布斗篷出了門。
主街的青石板還結著霜,她繞到后街,敲開“陳記繡坊”的木門。
陳掌柜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正蹲在門檻上生爐子,見她抱著帕子進來,皺眉道:“不是說了不收生人的活?”
“這帕子,是我遠房表妹繡的。”沈桂蘭把帕子攤在桌上,“她聽說縣里劉嬤嬤要辦壽禮,想送幅賀圖。”
陳掌柜的目光剛落在帕子上,就直了。
她湊近看針腳,指尖輕輕撫過花心:“這……這星子繡法,我在縣太爺夫人房里見過!”她抬頭盯著沈桂蘭,“你表妹在哪兒?我替她轉交劉嬤嬤,成嗎?”
沈桂蘭垂眼笑了:“成。”
當夜,顧長山的影子又爬上了窗。
門鉤上掛著的獐腿綁著個小竹筒,竹筒里塞著松針,松針下壓著半片焦黑的布角。
沈桂蘭用溫水泡開布角,炭灰簌簌落下,露出半枚“裕豐”的印記——是商行的火漆印。
她突然想起趙三離開時,布囊里那卷繡片。
錢掌柜要的,是讓她私用官絲的證據,再借官差之手,把“仿制官繡”的罪名扣在她頭上。
“好個借刀殺人。”她捏著布角,指節發白。
但很快,她笑了,“可你忘了,刀把子在誰手里。”
她取來炭筆,在布角上拓下“裕豐”二字,塞進繡繃夾層。
繡繃里還藏著那縷野蠶絲,此刻在月光下泛著冷白的光,像把未出鞘的劍。
五日后的晌午,陳記掌柜的腳步“咚咚”砸在院門上。
她手里舉著張帖子,臉漲得通紅:“劉嬤嬤說,那幅星子梅要十幅!三倍價!”她盯著沈桂蘭,“你表妹到底是誰?劉嬤嬤要親自見她!”
沈桂蘭接過帖子,指尖輕輕劃過燙金的“壽”字。
她望向屋后的山林,那里的雪還沒化,松樹的影子像把把劍插在地上。
“他救我一次,是義氣;兩次,是情分。”她低聲自語,“可若我只等他救,便永遠走不出這山溝。”
她轉身回屋,取出藏野蠶絲的木匣。
剪下一縷絲,放進繡著“青河獵戶顧”的布囊里——這是她要還的情,更是要撬開的第一條路。
暮色漸濃時,送菜的王阿婆來借針線。
沈桂蘭往她竹籃里塞了把棗干,輕聲道:“阿婆,明兒去后山時,幫我帶句話成嗎?就說……桂蘭繡坊要收山貨,想找個靠得住的獵戶商量商量。”
王阿婆瞇眼笑了:“成!我明兒一準兒帶到!”
院外的風卷著雪粒子打在墻上,沈桂蘭望著漸暗的天色,把布囊系在腰間。
那縷野蠶絲貼著她的皮膚,像顆跳得極穩的心跳——這一次,她要自己攥住命運的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