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了!反了天了!”皇帝龍行虎步踏入,每一步都踏得金磚嗡嗡作響,震得人心膽俱裂。他戟指南梔子,指尖因暴怒而劇烈顫抖,聲音如同滾雷碾過學舍,“朕看你禁足這些時日,非但毫無悔改之心,反倒變本加厲!竟敢在圣人傳道授業之所,在太子太傅面前,大放厥詞,詆毀圣賢經典?!南梔子!你的眼里,還有沒有祖宗家法!還有沒有朕這個父皇!”
龍袍翻涌的陰影帶著令人窒息的威壓,沉沉地籠罩下來。韋貴妃適時上前一步,聲音帶著柔弱的哽咽,細聲勸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龍體要緊!昭陽……昭陽她年紀尚小,性子是烈了些,又……又因著柳狀元之事受了刺激,一時言語失當也是有的……”她目光“哀切”地掃過南梔子,又迅速垂下眼簾,語氣帶著欲蓋彌彰的“體諒”,“只是……只是這《女戒》乃女子立身之本,關乎德行根本,昭陽身為嫡公主,萬金之軀,更該為天下女子表率,今日之言……實在、實在是有失體統,恐惹天下非議啊……”字字句句,看似勸慰,實則將“大逆不道”、“德行有虧”、“有失體統”的罪名牢牢釘死在南梔子身上。
滔天的帝王之怒如同實質的巨山壓下,南梔子挺直的脊背如同狂風中的勁竹,被壓得微微發顫。
她攥著戒尺的手心早已被冰冷的檀木硌得生疼,指骨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玉石俱焚的念頭在腦中瘋狂叫囂,但僅存的理智死死拽著她——硬抗?除了將自己徹底撞得粉身碎骨,讓韋貴妃和她的女兒南瓔珞稱心如意,毫無益處!
就在她齒關緊咬,準備承受雷霆一擊時——
一股沉穩而溫和的力量,忽然從戒尺另一端傳來。
緊繃如滿弓的戒尺,驟然松弛。
商晏君松開了手。
那柄方才還凝聚著風暴的烏木戒尺,此刻安靜地躺在她修長如玉的掌中。
隨即,商晏君對著盛怒的皇帝,躬身,深深一揖到底。
動作行云流水,姿態端方沉穩,瞬間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陛下息怒。”商晏君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滿堂肅殺的死寂,帶著一種沉靜如淵的力量,清晰地回蕩在學舍內,“今日之事,是臣教導不力之過。”
皇帝狂怒的視線如同實質的火焰掃向他。
商晏君依舊維持著躬身的姿態,聲音平穩無波,深入解釋道:“昭陽殿下心性質直,對《女訓》微言大義,理解上……略有偏頗。”他將那驚世駭俗的控訴,輕描淡寫地歸為“理解偏頗”。“臣身為太傅,負有教導殿下修身明理之責。殿下今日言論雖有不當,根源卻在于臣未能將圣人之道剖析透徹,未能引導殿下體悟其中蘊含的‘修齊治平’之深意。”
他頓了頓,終于直起身,目光坦然迎向皇帝那雙燃燒著怒火的龍目,語氣誠懇而堅定:“懇請陛下,允臣將功補過。今日散學之后,令殿下留于學舍,由臣親自督導,抄錄《女訓》百遍。臣當逐字逐句,為殿下剖析講解其中深意,正其心念,明其得失,以補臣教導疏忽之責。此責,臣一力承擔。”
字字句句,滴水不漏。既將南梔子驚世駭俗的言論定性為“理解偏頗”、“教導不力”,巧妙卸去了“大逆不道”的滔天罪名,維護了皇家的最后一絲顏面;又將責任攬于己身,給了盛怒的皇帝一個足夠體面、足夠嚴厲的臺階;最后提出的“留堂抄書、親自剖析”的懲罰方案,更是嚴苛中透著回旋余地,既全了皇帝的威嚴,又不至于將南梔子徹底逼入絕境。
學舍內一片死寂。
南瓔珞都被商晏君這四兩撥千斤的應對震住了。芳華郡主眼底的興奮瞬間凝固,化作難以置信的錯愕。費玄鷹和周齊陸交換了一個驚疑不定的眼神。
唯有角落里的張邈逸,桃花眼中精光一閃,唇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弧度,無聲地吐出兩個字:“高手!”
皇帝胸膛劇烈起伏,鐵青的臉色變幻不定,顯然在權衡。那焚天的怒火被商晏君一番話生生截住,堵在胸口不上不下。他死死盯著躬身請罪的商晏君,又狠狠剜了一眼兀自攥緊拳頭、倔強挺立的南梔子。
良久,一聲壓抑著怒火的冷哼從皇帝鼻腔里擠出。
“哼!”他袍袖猛地一拂,帶起一股勁風,“商卿既有此心,朕便準你所請!將這孽障交予你嚴加管束!若再不知悔改,朕定不輕饒!”他目光如刀,再次掃過南梔子,“抄!給朕好好地抄!一字一句,刻進她的骨頭里!”
語畢,皇帝再不愿停留,龍袍翻涌,帶著一身未散的煞氣,轉身大步離去。韋貴妃只得跟上,在轉身的瞬間,她輕輕地瞥了南梔子一眼,那眼神冷若冰山,充滿了不屑。
皇帝漸行漸遠,最終消失的身影。然而,學舍內緊繃的氣氛并未消散,反而沉淀為一種更壓抑的死寂。劫后余生的學子們大氣不敢出,偷偷交換著驚魂未定的眼神。
南瓔珞端坐在前排,脊背挺得筆直,她低垂著頭,遮掩著眼中翻涌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毒火和難以置信的嫉恨!
商晏君!他竟公然維護南梔子!不惜攬下教導不力的罪責!他為何要如此?!那個賤人到底給他灌了什么**湯?!南梔子當初可是撕了他的婚書啊!唉!
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靜中。
商晏君緩緩轉過身,目光沉靜,越過一張張驚惶未定的臉,最終落定在南梔子身上。
他握著戒尺,一步步走過去。腳步聲在死寂的學舍里清晰可聞。
他停在南梔子的案前。
陽光透過高窗,在他清雋的側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他垂眸,看著案上那方被墨汁染污的宣紙,又抬起眼,看向南梔子。
南梔子毫不避讓地迎視著他,眼眸里殘余著驚慌的赤紅,也燃燒著冰冷的戒備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
方才那番維護,出乎她的意料。
商晏君并未多言。
他手中那柄烏沉冰冷的檀木戒尺,輕輕抬起,然后,落下。
“篤。”
一聲極輕、卻清晰無比的敲擊聲,落在南梔子面前的紫檀木桌案邊緣。
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敲在每個人心上。
“殿下,”商晏君的聲音響起,冷冽如深秋寒潭,不帶一絲波瀾,清晰地宣告著命令,“今日散學后——”
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地鎖住她倔強的雙眼。
“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