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籠罩著威嚴肅穆的太傅府。只有書房那一方窗欞,還透出昏黃溫暖的燭光,在無邊夜色中固執地亮著,像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
回廊曲折,青石板路被月光洗得發白。南梔子低眉順眼,穿著府里丫鬟的粗布青衫,頭上包著同色的布巾,竭力收斂著屬于昭陽公主的所有光華。
她手中穩穩托著一個紅木茶盤,上面放著一盞剛沏好的雨前龍井,茶湯清亮,氤氳著裊裊熱氣。她緊跟在身材微胖、神色嚴厲的張嬤嬤身后,腳步放得又輕又急。
夜風拂過廊下懸掛的風燈,光影搖曳。就在張嬤嬤一個不經意的側身查看前方時,南梔子垂在袖中的手指快如鬼魅般一動!
一個用油紙裹得嚴嚴實實的小紙包滑出袖口,指尖微捻,紙包無聲散開,里面細如塵埃的白色粉末,被她手腕極其細微地一抖,悉數落入了那盞溫熱的茶湯之中。粉末瞬間消融,了無痕跡。整個過程快得不及一息,連近在咫尺的張嬤嬤都未曾察覺。
張嬤嬤猛地回頭,細長的眼睛帶著審視,嚴厲地掃過南梔子低垂的臉:“翠兒!”聲音不高,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壓迫,“送了茶立刻出來!大人批閱公文時最厭煩打擾,仔細你的皮!”
南梔子心頭一跳,面上卻絲毫不顯,捏著嗓子,模仿著府里丫鬟那種怯懦溫順的語調,細聲細氣地應道:“是,嬤嬤。奴婢省得。”她微微抬眼,那雙被刻意遮掩的眸子里,飛快掠過一絲狡黠與即將得逞的快意。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股沉香的清冽氣息混合著墨香撲面而來。燭火明亮,將室內映照得如同白晝。巨大的紫檀木書案后,商晏君正端坐著批閱奏折。
他今夜未著白日里那身象征權柄的玄色官袍,只穿了一件質地極佳的月白色云紋直裰,寬袍大袖,更襯得他身形頎長,氣質溫雅。如墨的長發用一根簡單的青玉簪半束在腦后,幾縷碎發垂落鬢邊,柔和了他白日里過于冷硬的輪廓。
燭光在他側臉上跳躍,勾勒出清雋流暢的線條,鼻梁挺直,薄唇微抿,專注的神情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溫潤、內斂,帶著一種令人心折的書卷氣。
一個身著勁裝的近衛垂手侍立一旁,眉頭緊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顯而易見的憂慮:“大人,這科舉舞弊案的水……實在太深了。牽連的何止是地方學政?朝中重臣……怕是連貴族都……”他頓了頓,沒敢把話說完,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商晏君手中的朱筆并未停頓,流暢地在奏折上批下鐵畫銀鉤的字跡。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沉穩,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水越渾,越說明底下的淤泥積得厚。越是燙手,越說明它爛到了根子上。”他抬眸,目光平靜地看向近衛,那雙深邃的眼眸在燭光下如同蘊藏了星河的寒潭,溫潤之下是磐石般的堅定,“若不查,不清淤,朝廷何來公正?天下寒門士子,何來出頭之日?此事,避無可避。”
就在這時,南梔子端著茶盤,低著頭,腳步輕悄地走了進來。她刻意放重了些呼吸,模仿著緊張小丫鬟的模樣。
商晏君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掃了過來。當掠過她手中的茶盞時,他的唇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極淡,快得如同燭火的一次搖曳,轉瞬即逝,仿佛只是光影造成的錯覺。
“茶,給我。”他開口,聲音溫和平靜,聽不出絲毫異樣,目光已重新落回奏折上。
南梔子心頭狂跳,強壓著激動應了聲“是”,小心地將茶盞從托盤上端起,雙手恭敬地奉上。她垂著眼,卻能清晰地看到他那雙骨節分明、修長如玉的手伸了過來。指尖即將觸碰到溫熱的杯壁——
就是現在!
南梔子內心無聲吶喊:“喝吧!商晏君!喝完給本宮睡上三天三夜!看你這‘活閻王’還如何威風!”
就在她的指尖與他的指尖幾乎要碰到一起的瞬間——
商晏君那只看似溫雅的手,卻蘊含著難以想象的力量和速度!他手腕猛地一翻,不是接茶,而是極其精準又帶著一股巧勁,向前一推一帶!
“嘩啦——!!”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驟然響起,打破了書房的寧靜!
溫熱的茶湯,連同碎裂的瓷片,毫無預兆地、結結實實地潑了南梔子一頭一臉!
“啊——!”南梔子猝不及防,驚叫出聲,猛地后退一步,狼狽不堪!茶水順著她的額發、臉頰、脖頸迅速流淌,瞬間浸透了粗布衣衫的前襟,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幾片碎瓷濺落在她腳邊。她瞪圓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書案后那個依舊端坐如松的男人,憤怒和羞辱瞬間沖昏了頭腦,“你……!”
商晏君微微蹙起眉頭,眼眸里似乎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和責備,語氣依舊是平和的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翠兒?”他放下手中的朱筆,拿起一方素白的絲帕,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干凈修長的手指,目光在她濕透狼狽的前襟上掃過,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今日怎的如此毛躁?連盞茶都端不穩了?”
南梔子死死地瞪著商晏君,渾身控制不住地發抖。
不是冷的,是氣的!是恨的!
那莊重儒雅的表象下,分明藏著一只狡猾至極的狐貍!他絕對是故意的!他看穿了!他一定早就看穿了!那審視的目光,哪里是看一個笨手笨腳的丫鬟?分明是在看一個落入陷阱、渾身濕透的獵物!
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頭的怒吼和顫抖。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帶著淬了冰的恨意和強裝的順從:“奴、婢……手、滑……恕、罪!”每一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商晏君將那方擦過手的絲帕隨意丟在案角,仿佛沾染了什么不潔之物。
他神色淡然,語氣甚至稱得上溫和,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命令:“既知有罪,還站著作甚?一身狼狽,成何體統?還不速去更衣。”他重新拿起朱筆,目光落回奏折,仿佛剛才那場鬧劇從未發生。
“砰——!”
書房的門被一股大力狠狠摔上,震得門框都嗡嗡作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南梔子幾乎是奪門而逃。
書房內,燭火安靜地燃燒著。近衛愕然地看著緊閉的門扉,又看向自家大人。
商晏君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還在微微震顫的門板上,他薄唇微勾,那抹弧度不再轉瞬即逝,而是清晰地、帶著一絲玩味和洞察一切的了然,在他如玉的容顏上緩緩漾開。眼底深處,幽光浮動,如同平靜深潭下暗涌的漩渦。
冰冷的夜風穿過回廊,吹在南梔子濕透又匆匆換上的另一套干燥丫鬟服上,讓她激靈靈打了個寒顫。但這寒意遠不及她心底的冰冷和恐懼。
她靠在冰冷的廊柱陰影里,臉色鐵青,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剛才書房里那驚魂一幕和商晏君溫潤表象下的冰冷審視,如同毒蛇般纏繞著她的心臟。
“他認出我了……他一定認出我了!”這個念頭在她腦海中瘋狂叫囂,“禁足期間偷溜出宮,還出現在他的府邸意圖不軌……若他將此事告發給父王……”她不敢再想下去。
皇帝那暴怒如雷霆的面孔和冰冷刺骨的聲音再次響徹腦海:“再敢惹是生非……朕就遂了你的愿!直接送你去南蠻!和親!”
南蠻!那兩個字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扎進她的神經!
“不行!絕對不行!”南梔子猛地攥緊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劇烈的疼痛讓她混亂的思緒有了一絲短暫的清明。恐懼瞬間被一股更強烈的、孤注一擲的狠戾取代。“必須讓他閉嘴!永遠閉嘴!”
只有死人,才不會開口告密!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她心底滋生、蔓延,瞬間攫住了她所有的理智。她下意識地摸向袖中——那里,藏著一柄她入府前就準備好的、淬了麻藥的鋒利匕首!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布料傳來,卻奇異地給了她一種扭曲的安定感。
就在這時,一個嚴厲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帶著不耐煩:“翠兒!磨蹭什么呢?還不快過來!”
南梔子猛地回神,只見張嬤嬤叉著腰,正站在通往浴房方向的回廊口,一臉不善地盯著她。
“大人批閱公文乏了,要沐浴解乏!你,進去伺候!”張嬤嬤的聲音不容置疑,“機靈點!手腳麻利著!再出差錯,就準備領罰吧!”
伺候……沐浴?!
南梔子瞳孔驟然一縮,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她下意識地握緊了袖中那冰冷的硬物,鋒利的匕尖隔著衣料抵住了她的手腕內側,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一個更為瘋狂的機會!
她緩緩低下頭,掩去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和那一閃而逝的殺機,用那副溫順怯懦的嗓音,低低應道:“是!”